刘备深深注视着面前垂丧气的男子:“自古女子苦于所托非人,男子苦于功业未建。备建功业,奈何势单力薄,无贤才来奔。仰慕足下高才,恨不能与君共成大事!可惜……”他停顿片刻,爽朗笑,“今知文君有悔,备无憾矣!”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想看见太阳。
如此直白的邀约让荀彧的心绪不断翻,他当然明白刘备的意思!邀请荀彧一起离开,一起建功立业,辅佐刘备成为真正的君主,刘备也会如诺言一般让荀彧成为真正的圣人。抛弃这个虚假的朝廷,抛弃无休无止残害百姓的君主,也放弃傀儡皇帝……只是刘玄德自尚且难保,如何能渡我?
可惜,荀彧被困在这场经年不醒的旧梦之中,被梦魇缠不得挣脱。旧时代的鬼影、新时代的无望,那一双双化为白骨的手从泥地里升起将他的双足绊住。他如同雪域山巅上的孤月,只能在黑夜中坚守,绝无可能窥见炽热明媚的日光,只等着从悬崖上纵一跃,如月落西山般跌入风霜雪地,于一片苦寒中完成更迭交替。这一场日月合璧的好梦,终究与他无关。
许是荀彧许久没有接话,让刘备觉察到他低落的情绪。他伸手摸了摸耳垂,轻声:“先生别难过了,我给你唱首歌吧,司相如的《凤求凰》。”
刘备从容:“无忌魏王也好,文君相如也罢,终归是一家人。即便有了些嫌隙,也该和好才是。君臣之,兄弟之,夫妻之,总该有始有终。”
刘玄德夸张的话语和动作让荀彧忍不住发笑,他知对方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略带些寂寞地低注视着的草地:“家、国、天下,不过局中之子,我亦是局中人,如何能逃。”
“可备倒是觉得,卓文君不会后悔,也不该后悔。”刘备坦然,“文君若是听从家中安排嫁给门当对之人,恐怕也不会有《凤求凰》和《白》这样的千古名曲传于世,只怕要在青史上销声匿迹了。只要能成就一段传奇,无所谓结果好坏,文君如此,文若以为如何?”
荀彧垂下双眸,竭力掩饰眼底的失态和狼狈,他连双手都不知该摆在何,讷讷:“玄德当初将我比作魏无忌,如今却将我比作卓文君,已非昨日情态,彧深以为惭。”
何日见许兮,我彷徨。
荀彧动了动嘴角:“卓文君兴许后悔,但也改变不了什么吧,毕竟没有人能预料到以后的事情。”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不得于飞兮……”
一曲将罢,荀彧低声念诵:“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如姬窃魏王兵符赠无忌,司相如移情别恋有二心,是覆水难收,终究是回不去了。”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刘玄德要是对人不满,一般都是当面开骂,这叫明嘲。”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刘备大惊失色,退后两步摆手:“我可没有窃兵符,是魏王主动把兵符送给我的!我说我不要,我只想一辈子留在许昌、陪在荀令君边,他说那怎么行!你为将军必须上战场,迫不及待要把我送走,拦都拦不住。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走了。”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
刘备说完话,哼起了一首悠扬的曲子,那曲调是荀彧未曾听过的,但十分悦耳。晨曦的微光照耀着刘备柔的耳垂、随着哼鸣的节奏在薄雾中轻轻摇晃,他坚毅的面容上噙着淡淡微笑,双目满光彩,看起来鲜活又生动。哼了一会儿前奏后,低沉的嗓音像是破开云层的光一样淌而出:
刘备的歌声戛然而止。
这个由光武帝与豪强携手建立的国家,与世家斗了近两百年,最后权势还是回归豪强手中。是改朝换代也好,是维持现状也罢,无论豪强和世家谁取得最后胜利,这天下终究不是刘玄德这样无家族傍的寒门子弟可以染指。玄德有匡佐国家之意,无平定四方之能,即便偶然窥见都城之瑰丽,也不过是富家子和贪官食民脂民膏营造出的短暂辉煌。这个帝国从上到下,就连一草一木都烂透了……绝无可能再救活。
愿言德兮,携手相将。
刘玄德……能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吗?消弭憎恨、消除痛苦,让天下人舍生忘死,情愿与之颠沛离的梦……但也只是个梦,能让人忘却伤痛的好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