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崖舟垂眼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冷月高悬之下,他的面容仿佛被封进这凉飕飕的光的后,既见着青面獠牙,
谢崖舟坐起来,转手去接,一片雪籽斜下卷来,恰落在他的食指上,也不化,被他指腹一抿,只剩锥刺似的半点近乎痛感的冷意。
谢崖舟停步回,拂掉他肩上松枝落下的雪霰,嘱咐他:“风雪太盛,下回要记得带伞。”
谢崖舟抓一把雪,冰渣窸窣拭过剑,再落下去时已掺了红迹。他收剑回鞘,冷铁凄厉一锵。
“谢崖舟,”方濯喊他,他一句话也揜在风声之下,呜呜咽咽地吊着一口气,还没结成白雾就散去,“我好恨你。”他说。
谢崖舟推他,温言:“酒尚着。”
谢崖舟扶住他心口,五指将他衣物攥得发起狼狈的皱来。“你想求分明,可梦里哪有分明?”他问,说着便朝外一指,雪像一白索,雪天雪地都借由它牢牢捆起,只将他二人困在此,天地的空隙,人世的空隙,一时竟分不清了。谢崖舟:“你要不了分明,只要得了贪欢。”
谢崖舟抬手一斟,一钩银线就倾出来,他扳住方濯的下颔,一口酒,压着的余温,全渡进另一人口中——
后来他们在雪下埋了一坛酒,约定两京复有时便掘出,只是等方濯再上极北,封泥已摞进迭沓干涸的血迹。河朔的大雪降在生死之间,是死者的裹尸布,生人的没足泥,碾落在辙刃之下,总叫人无暇在意。他曾留在纯阳山门前看过很多回雪,月相或成一个浑圆的窟窿,或成一条窄瘦的弯牙儿,雪从穹这样的裂隙中不断涌出来,摘也摘不尽。数千只蒙着白的灯笼像受锢在檐角的星盏,没有一盏是为他而明,他在那不能为他所敞的门前,听见的唯有风哭。
先被尝见的是冷腥,刀兵、冻土埋进地下,再借由缸中长久且不见天日的藏酵,将雪中吃入的冷气腥味都统统吐出,是酒的烈也烧不尽,烧不透的。人心藏毒,几红槽犹如死人蘸血的枯指,惊心动魄地在雪面上刮出狼藉虬曲的枝棘。人僵而不化,化则为泥。
他探手掖开谢崖舟后颈的领,拨开发尾去寻底下那枚红痣,是饱了心血的,休洗勿去。
第二味紧接着反上来,是一子青惨惨的阴火,仗着那子冷味,倒也倒得阴魂不散,如同尸冻得发紫的瘢瘀,一同被雪水酿进酒里。
方濯从地下将横倒的风灯提起,烛芯仿佛乱蛇,在风里扑簌乱窜,灯笼的昏晕却如实地填附在他二人之间,像一个悬而未决的吻。
方濯抓住他的手,低住他那短暂地栖过雪的指,齿关扣着指尖冷白的肉,他:“大雪周耄百里,藏着奚人的窥伺和刀,你分我三口酒,还是方从死人上摸来的。”
方濯沉默片刻,应:“是。”说罢便倾过去,谢崖舟那只瘦得削骨的手在棋盘上一撑,棋秤上的黑子白子便被尽数向房檐下打去,叮叮咚咚地星点落进雪里。方濯单手扼住他的后腰往前搡,几乎在同一片雪夺上眼睫时,一个吻便咄咄地到了齿关。他竟虚虚一过,不敢真的覆上去。
“我不看他。”他说,本该如此,便是时时以眼相就,我又何曾有半刻曾看清。
可不是?方濯闻言也抬眼去望,他平生少见风雪,数来竟泰半与谢崖舟有关。他说:“至德二年,你我同上雁门,奚人困城,你与我说关外雪,可用作砥石,亦可淬刀,你敬服,却终究不喜。”
方濯眼也不错,只见着谢崖舟那双密睫上结着霜,直如银篦一般扎着他千般爱恨,却只消要他尖一濡,就凇枝似的化成水,从他山下淌出一路发光的涧来,方濯在瘦溪尽接舐而去。他:“我却看你,因你不是谢崖舟,你也不了他。”
然后才是酒本的辛辣,像北境的风干枯栗烈,片雪飞刃张开鳞片,又寡又呛地剐他脏腑,砯石坠到腹中,倒溅出一新月来。再远便是雁门矗立的女墙,接连山隘,阴翳铺泻,边城沉如铁,泥砖结上薄薄一层冰壳,月色生寒,泼天一浇,边缘便镶出一罅溢的冷光。谢崖舟与他一前一后走出雪林,二人踏出松影,相距不过咫尺,于是方濯也只见得谢崖舟霎那间全清白肉都如遭了这趟子冷水银似的,劈盖脸地淋漓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