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没有将青釭剑解下,只是脱了靴子径直走了进去。遥见天子正坐在中间的榻上,遂向天子行拜礼,说道:“臣陈冲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天子见陈冲面色高密如云,语气也不见波澜,心弦也不由拉紧,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但想起贾诩临走前告戒他“身已陷令圄,非如此不得生机”的言语,最终求生的欲望还是战胜了恐惧,对陈冲继续说道:“老师何出此言,我今日邀老师相见,便是为了老师的家事啊。”
续弦?陈冲听了一惊,浑不料天子竟说出这等话语,他立刻回绝道:“臣尚在服丧,按理岂可讨论婚嫁?”
话开了口子,天子的言语也便逐渐流畅,他说道:“皇姐倾慕老师已久,只因老师早已婚娶,故而绝了心思。然而她又自视甚高,即使是关中名族也不辞颜色,这才一直拖到现在,如若不能与老师共结连理,我怕她一生不嫁啊!”
但他随即想到董白,也意识到迎娶公主后的一系列后果,这让陈冲无法接受,心很快就又冷了下来。为公主的名誉考虑,他没有当面拒绝,而是以考虑为理由推脱过去,很快告辞离殿。
拖了这么久,陈冲也没有理由拒绝,当即应承下来,与亲卫随同入宫。
有内官把他引入未央宫侧门,他就在廊内等着报信。立了良久,宫内的人都知道他来了,有些宫女在另外一头朝这里张望。他听见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好像有人在议论。
天子见了,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打量陈冲。陈冲则自己起身,坦然地直视天子,开口直问道:“臣公务繁忙,不知陛下有何事召见?”
这天他穿着窄领白袍,腰缠铜钉皮带,左侧腰间挂着青釭剑。头上没有带通天冠,而是缠了一圈白巾,以示服丧之意。这半年来的征战,使他的脸又黑瘦了,眉骨的伤痕显得更为突兀显眼。他七尺身材步履稳健,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目中,从容不迫地来到天子读书的偏殿内。此处寂静无声,只有陈冲和天子两个人。
又等了一会,内官出来将他延请入内。过廊入殿,两侧帷幕簌簌作响,分明有许多人在幕后偷看。陈冲心中非常诧异,这些宫女议论自己,似乎并非是因为畏惧,也不是因为怜悯,更不可能是准备行刺,毕竟如今宫中侍卫全已换过,若有预谋,自己必然有报。她们好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有关又全然出乎意料的事情,这让他难以猜出缘由。
在廊中,他又感受到和来时一样的目光。
当时入京首夜,公主派人为自己送酒,自己还奇怪诧异,但其实早该醒悟才是。不然在之后,她为何违背天子私自给自己传递丝巾,还在其中写上宫中阴谋呢?现在想来,她其实早就表达出心意,只是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而已。而来时的路上,宫女们在议论什么,现在也就十分明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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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只能将天子扶起,平静道:“这不过是臣子家事,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故而陈冲将面圣之事一拖再拖。自陈冲入京后,除去第一日外,基本就一直待在司隶府内,虽说每日递四道表文到宫中任天子批阅,实际上也不过是令天子盖章而已。而天子也等若寻常,不闻不问,一直到今日。众人都以为将如此相安无事时,天子到底承受不住,还是先来向陈冲邀约了。
他不等陈冲反应,紧接着就说道:“我说的是老师续弦的事情。”
天子仍旧没有回应,大榻上的他坐在半明半暗之间,但神情却显得极为挣扎,显然在内心正在做激烈的斗争。他不说话,陈冲也就不说话,两人就如同石像一般在殿中对峙。但陈冲终于察觉到,天子并非在看自己的样貌,而是在看头顶的白巾。
陈冲见天子拜在身下,顿时记起这数年来与他相处的情景。他还记得刚入长安时初见天子的坦然,也记得为天子元服的欣慰,也记得两人争吵的愤怒,可这些都过去了,眼下,自己心中毫无波澜,他想,自己大概恨极了这个学生。
天子却说:“老师所言甚是,然战时不必拘常理,而我今日所言,也是为皇姐考虑。”
半晌,天子才叹息出声,他从大榻上站起,对陈冲怆然一拜,说道:“我虽对不起老师,但老师一家生死,绝非我意,可我依旧难辞其咎,故而还请老师原谅。”
陈冲闻言更是惊讶,随后生出一股恍然之感。
等尴尬,就不是他人所能想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