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我蒙今上相召，又得贵君前，能与诸高班一同立于殿廊。

        丞相的死讯真切传来前，今上高卧宣室，夜梦锦屏山崩，我于外间守夜，匆匆入内查看，只看见天子似是梦魇一般，不住地伸出手去碰绛色床帏上虚无的一点。

        十年间，水落花已于我眼角随风飘远，唯独丞相的面容我未有一刻忘怀，可时隔多年再次望见他，我依然有瞬息失神。

        在那场杳冥的梦中，月光时常照耀着我。

        丞相缓步走来，殿中渐渐趋于无声。

        我早知的。

        自先帝一朝我随着还是太子的今上撞破先帝与丞相的情事，我便被调去了一偏远室侍奉花草，从此再未见过帝相二人。后来丞相去谒永安，人们遥遥相送，我站得很远，遥隔廊腰缦回，也能依稀看到他修竹一样的姿，这已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随着一声唱喏，诸葛丞相正式回到了阔别三年的汉，天子赐乘御辇，直彻禁中。

典，太子不甚爱治经典，却还是爱惜地将那些书简日复一日捧在手中读了又读，取放从不假他人之手。

        丞相孑立玉阶，正下拜，今上已经迫不及待伸手去扶，我甚至看见今上伸出的搀扶丞相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而天子始终并未真正碰到他的袍袖。今上将他引至御座右首的几案，此刻我也看清了丞相如今的模样。

        此前我听说宴中有些新进擢的臣子从未见过他，多年以来丞相令出汉中而泽被两川，虽未与谋面，但却实实在在于座中诸公有赏之恩。

        ———

        我仍旧不敢答话。

        丞相如今应已五十有二，这个念让我陡然颤栗了一下，我有些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样子，就像无法想象一株枯萎的芙蓉，我甚至有些恐惧，他会不会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那时我又哪里知，多年以后山河破碎，我业已年老，和许多仓惶北渡的遗民一样，我们都忘记了许多从前的事，唯独每逢良夜，才不约而同沉入一场隐约的旧梦。

        像他的父亲。

        蜀中从来多雾，多山林，不见月色，不知为何，人们后来却这样互相诉说：

        即便帝子王孙，也有挽断罗衣留不住的人。

        我抬起，看见天子还站在雪夜里。

        我看不清座下公卿们的表情，却也能猜得出，大抵是与当年的蒋公琰一般模样。

        他的确苍老了许多，不复曾经绮丽光艳的颜色。

        直到蜀地美人手中的扇都半褪了镂金的花样，这轮月亮，这轮独属于汉的月亮，依旧长久地悬挂高天之上，赐予人间良夜无数悱恻的春梦。

        他是如何死去的？我在心中悄悄地想，他应像一株枯萎但仍有绰约标格的芙蓉，轻盈地委顿在秋夜里。檐下之月也应来相照，于是月光被凋落的花一片一片碾碎了，他的英才武略，风仪容止就消亡于一个如此平凡的夜里。又或许直到百代之后，庙堂的君王与两川的子民都已消散于天地之间，可人们还在苦苦追寻着这轮同样的月亮，百千万的后人每每想起他时，仍有一地芙蓉疏影曳然有姿，可是斯人去已久，只剩花月两悠悠。

        丞相已故去许多年之后，天子又在一个冬夜里站在宣室之外，霜雪染白了他的鬓发，他转轻声问，他是如何死去的呢？

        他心中亦早有了答案。

        汉中的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已是三日之后，天子闻此只是面有戚色地吩咐着葬仪之事，音调平缓而坚定，像一位真正肩负万钧的君王。

        可惜春梦犹有竟时。

        我失望吗？不，我只是有些困惑地想，此时月光断断照不进深殿，他就端坐在那儿，是如何映得满殿生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