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个月,酷吏向皇帝汇报公事。
夫人侧过脸,靥晕红:“万望夫君、万望夫君,切莫负我……”
酷吏单膝跪在地上,捧着朱砂墨碟,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心里揣度大抵是哪位乐伎出的妃。
酷吏曾经顺应皇帝心意驱逐扑杀尸位素餐之徒,但也以娶世家女为荣,更是为自己借姻亲搭上名门为傲,虽然震惊夫人所言,内心不以为然。
有女子在窗前拨弦,隔着一层屏风,影依旧绰约。
酷吏擅拷问,自然能看出妻子言语属实。他暗想:女子出嫁从夫,为了自己和丈夫的前途出卖父亲也情有可原。夫人见识深刻又温柔贴,直如利剑寒光闪闪,虽令人心下生畏,但执剑者却可以借此所向披靡。
酷吏微笑着,凝视着皇帝领口的游龙。
酷吏有些犹疑,旋即想到,权力取之非易,守之尤艰,失去皇帝信任就失去了权力,失去权力就失去了生命。揭穿皇后大罪是大功一件,而夫人家族败落,正可以让他顺势脱离名门世家的挟制。唯一的疑点在于,夫人为何肯放弃家族来扶持自己。
笔不时蘸一下朱砂,一叠文书几乎是扫一眼就被置,勾完一本就丢一本,很快就全被丢进了地上。
皇帝斜倚在榻上,勾画着刑的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酷吏的姻亲占了一大半。
酷吏对这一切已经驾轻就熟,目光投在木榻的龙纹上,不去看文书写的什么,用余光扫着一地乱七八糟的文书,伸手一本一本捡起整理好。
酷吏心悦诚服,已经想到了杀人的毒药该用哪一种,目光不自觉映出怜悯。
夫人默默扫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妾长姐谋害皇嗣,父兄为虎作伥,证据俱在,愿奉君前,为夫君晋之资。”
夜风微凉,酷吏打了个寒颤,夫人抚了抚轻轻扬起的裙摆,继续说:“妾见《罗织经》云:敌之大,无过不知;祸之烈,友敌为甚。又云:智者善窥上意,愚者固持己见,福祸相异,咸于此耳。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待得陛下言出法随之日,令行禁止,莫敢不从,安得夫君容之?”
“夫君揣测上意,以法为矛,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一呼百应。权势尽得于上,必仰人鼻息。夫君有言,上之敌虽友亦敌,刑之故向亲亦弃。陛下贬谪之人,世家几何?陛下提之人,寒门几何?陛下之友为谁,陛下之敌为谁?夫君是为君隶,非为官吏,而夫君附从世家,是以陛下之敌为友乎?”
极轻极淡的茉莉香气和着琴音在香炉庄重的檀木烟气里上浮旋转。乐声舒缓而不失典雅,技艺高绝。
酷吏略微抬了抬眼,目光转向皇帝掌权的手,像狗一样伸
酷吏一动不动,只有睫微微颤抖。
皇帝的指尖很凉,带着一点微妙的香气过酷吏的脸颊,停在酷吏眼尾点了点,就继续抚摸下去。
重其事开口:“陛下雄心,有建树,先得独揽大权,世家不得不除。”
皇帝的手轻柔地抚摸着酷吏的面颊,像对待爱犬那样轻柔。
皇帝垂眼看跪在地上拣文书的酷吏,抬手挑起了他的下颌。
皇帝想要扶持寒门,朝野尽知。但世家绵延不绝,深固,人人都以为皇帝只是剪除枝叶,不可能赶尽杀绝。
酷吏悚然,额角已经冒出虚汗,立刻想到要如何毒死夫人来跟世家决裂,向皇帝表示忠心,甚至没有对如此贤惠忠诚的妻子感到些许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