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望见的是什么?天策或许早忘了,但他记着父亲旧时貌色可谓上乘,那求亲的姑娘络绎不绝,要将门槛踏破。所求无非是他一阙摘高楼月灯的词,或这日后夜夜相对的脸。但如今呢,千岛湖一声惊雷乍起,天光乍回,亮得眼前人肤莹白,而如墨青丝却似乎让飘雨成缕缕,玉面却陡生红疤,从嘴角横至耳,瘢痕可怖。待天策从楞中回神,长歌早又靠回怀中,特地将他的手拿来,让指腹糙茧摩挲过红痕。
霜降前夜,又不自觉浮起前年立冬,教小孩抹消寒红梅。朱磦入砚台尝色,孩子好奇,去一指抹开熟矾,渗不进内里,大半遗在指腹。长歌偶尔点子新奇,便教天策翻过掌来,毫点蘸指尖余色。天策原以为料色金贵,父亲不舍,长歌却笔势向下画来,与他掌心命牵起,又与他的儿子论易书。
天策与千岛湖,自襁褓至少年。暑出游,听闻洛阳新有难,他便与队分,兀自行去寻军旅,仗着一骨比汉人展得高壮,谎是家中遗孤,诨骗过小官便入了营。巧又是长歌也寻友游去,待急书回门早过五六十日夜,再难寻迹。他一时恍惚,又以为这便宜儿子是否从未来过,但父母长舒的眉与旁支姨婶试探递来的拜帖却更刺眼,尽是红纸金粉,灼得目眩。
长歌不言,待义子主动探抚,才让手垂下,在椅侧,全然将己交在天策掌握之中。他将颈扬高,枕在天策肩颈。却不想这动作让义子方才落在颊侧的手回到下。天策并不迟钝,意识到那是父亲的后急急撤回了手,却仍慢一步,茧磨过线细碎燥,也叫长歌尝到汗咸。他听到父亲又开口,问他一去十年,怎么舍得回了。
早年学得君子作派倒也没全忘干净,但长歌听着天策唱出的音已然不复从前青涩,更不见呀呀孩童之语。洛阳十年军旅给他送来了满匣子的书信,还有更不像汉人的儿子。长歌想他方才摸到的糙砾大掌,比之家仆都要糙上不少,较自己的剑茧更厚,骨量也重。方才天策走来他并未去看,专心抚这张焦尾琴,现下倒想仔细瞧一瞧这儿子。他让天策停了不甚熟练的抚琴,转过对上一双幽绿狼眼,本来眉压眼的凶戾神情却在暗中藏走大半,直到惊雷一亮了半堂,长歌眼见那双眼嵌进了一副更深邃的眉眼中, 眉上也多许多细小缺疤,更与他记忆力的少年人不同。但这回是从前没有见过的,天策的眼睛大睁着,错愕着,像方才咽下一只枝上吐丝挂下来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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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笔弹,搔挠掌中而力作心尖,蓦然让天策恍惚,漏去笔杆而抬眼望长歌垂眼。睫盖走大半神情,色像朱色匀水,淡淡刷上雁纸,张合间絮絮,说着古籍录语。忽然行笔微滞,天策瞧见了长歌点漆双目,直直对视望进。
他小时候不知红梅寒苦,辛苦一夜折走半园子红梅,捧去给父亲当作晨起惊喜。小孩踮脚从架上取了数十个瓷瓶,学花房那一式一样去掐枝子留苞,却插了满当当一瓶子。次日长歌是被晨时明亮许多的光线照醒的,他将帘一掀开足去踩凉地,看见低层空落架子,往日挡去光线的摆件飞去不见,他透过空空的架层望见了中堂趴在矮桌上熟睡的义子,飞走不见的瓶堆在侧,每一口都插满了红梅。昨日凝雪已消,今时化在地板已成渍。长歌倒不在意,一步步踩过去,穿过入堂的冷风去瞧小孩情况。手上还抓了一把梅花,人就扑在花枝里睡得香甜,长歌却瞧见他手上冻冻得透红,新的厚裘领绒绒已经染上不少红梅绯色,还有两只空白瓷瓶,剪子也没放下。长歌又去摸小孩额,竟然比他这睡梦才起的人还要热些。
一只手,去压弦,又拨新曲,问从前教你的,你记得多少。天策当即错愕,长歌从来纵容他,但更多是默许,从没有这样明显的亲近行为。天策心自知又惧怕,但最终贪婪枝艳梅颜色,不顾天寒,去手采撷。
是了,天策再聪明也难参透世事幻化,何况间隔有足足十年。洛阳距千岛湖远,又被狼牙截断信,严重时更连信鸟也飞不出。父亲回信向来准时,积攒几日,落款也如常数着日子,只有一回例外地延迟了三日,字也略歪曲,但他最后一点疑心也不得不湮灭进蔓烧开的战火里。这下瞧得真切,天策又不敢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