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想起很久以前的春天。或许是开元九年,或许更早。那时长安还是李随珩描述中的金玉琅轩。师父没有病重,喜欢四云游,于彻明和林少缘最大的烦恼是课业合格。连却虽然当时已经暗中与恶人势力勾结,对他们倒瞒得极好,且依旧有种很微妙的宽容。甚至愿意冒着被仇家认出的风险,陪他们去名剑大会抛面。还有亭月、娘、小葫芦……亲友皆在,山河清晏,总之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日。随珩说让他记下些什么,大抵就是这样的日子吧?
他把随珩送到院门前,那匹赤兔亲昵地以颈项摩挲他的手心,倒比主人更有不舍。随珩翻上,动作还是轻松利落,忽然说:“怀安,你我此别,难得再见了。”
保重,节哀,好好活着。他甚至没有拒绝的机会。
“你聪慧如斯,大约猜到了。我急于还乡,也是因为数年征战,这把老朽之躯痛病加诸,已是风烛将息。路遥亡,甚至不知还能不能够撑到长安。而我走后,你边连可以交谈一二的人也没有了。故友渐次飘零,恰如风中落叶——我很怕你孤独,所以苦劝你回到纯阳。你……能明白么?”
天策驭而去的影消失在烟柳尽,江上的船歌很远地传来,又如云飘散,终于什么也不剩下。祁怀安回到小院,收伞抖落雨珠,听见泥炉上的瓦罐咕噜作响,煨了一日的汤此时终于沸。他将火熄去,自己盛了一碗捧在手中,坐回炉边发怔。
【释】
“不好就逃跑,很懦弱罢。当初父亲也是这么评价我——好像无论什么事,他总是对的。打仗如此,看人也如此。我还是比不上他。所以籍籍无名,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记住。”
太着急了啊。要是多留片刻,就可以喝口热汤再走,或许夜风也不会过早寒行客的心,使他僵冷难支。可他从来留不住边的任何人。他们用各种各样的神情、言语,逐一向他过别了,再把很沉重的生命放在他的肩上,让他继续往前。
2、随珠:即夜明珠。出自汉·张衡《西京赋》:“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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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随珩为他的话微怔,继而低低一笑:“...你还是没变,总知如何安人才恰到好。”
祁怀安靠在竹椅上,那碗汤凉透了,他却一口未饮。黄昏和炉烟一同弥漫在这间窄小的屋堂内,他听见院中梨花绽的细响,还是很清晰,一如十六岁那年师父教他初习紫霞功时彻夜听梅花。五感的锐总会让怀安忘记——原来今年,他也是个六十岁的老翁了。
1、燕然石:典故名,语出《张璠后汉纪·和帝纪·永元二年》。东汉窦宪破北匈,登燕然山,刻石记功。后以“燕然石”指建立边功的记功碑。
“别的我不清楚,但你父亲也并非全然不会犯错,”怀安侧眸,神色很平和,“比如对你的评价,就是大错特错。随珩,你并不懦弱。相反,我认为你比你的父亲、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更加坚韧。人在顺境中出一番功业远比逆境守成简单,何况你一直在的是肃清弊政,积衰新造。”
子逐渐陷入很辽远的梦境,较之无知无觉的死亡,睡意则更为温柔地将他缠裹,穿过烟雨黄沙、冰雪桃花,去往一切伊始的濛濛春日。
怀安也笑:“是安,也是实话。”
这样的理由么?随珩无奈地笑,却也晓得劝他不动,只能唉声:“罢了。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终究你是要独自过的。若觉得难捱,便写些随记——挑好的写,权作排遣。怀安,不必为我伤情,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你……你要保重自。”
“不了,”怀安说,“去年冬岁埋下的两坛春酒未熟,若此时离去,不知又便宜何人。我亏得很。”
这是不可转圜的心结。父亲卓著的功绩仿佛压在随珩上的一座巍山,他要得己由,留名编简,便须得出更高的成就,藉此摆脱将军之子的镣铐。可如今已知天命,竟是基业难守。
事以来,哀鸿载途,朝廷却四分五裂,父子、手足相争,国号数易。这场内乱訇訇已有五载,我看不到平息的尽。如今又听闻陇右军镇沦陷,我几次三番上书请求调回驻地,却仍只能淹留在此,眼睁睁看着父亲经年心血毁于旦夕,实在是……心灰意冷。”
祁怀安只是仰望着他。
淋漓的雨浇青竹伞,也沾子疏朗的眉目,蜿蜒水痕蛇行过他脸上暗红的两长疤,使人疑心有泪,可那双眼分明依旧熠如玑镜,澄朗无波。
两人就这么倚着墙随意地叙旧。廊外的雨住了又落,随珩没忍住一连串咳声,摆手说要启程了。怀安也不多留他,只说:“年纪大了,不要逞强,路上多找客栈歇脚。长安……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