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是他想得太好，以为自己寄了信，那人就会赴约。

        若得相见。

        「时殷企念，盼君安好。他日若得相见，……」

        而小木屋里，曾有一个牵动他心思的人。

早便悄悄离开了。阿修罗轻轻打开信封，借着月色，纸上的墨迹也一闪一亮。熟悉的笔与字，同那人一样，清瘦隽秀却自有风骨。因着他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信封上也没有写上收信人，信的开也无称谓，但他知那封信只能是给他的。阿修罗下意识地、极轻地笑，才发现自己的面容已经绷紧了太久有些僵。帝释天在信上附了些小法术，好教它能找到它该去的地方。它直直飞向他，它是坚定的固执的义无反顾的，就像飞蛾投于火光，就像他于他是唯一的、命中注定的答案。

        ……他？

        经过村子中央那棵古木时，他想，八岐大蛇唤那人破坏神，他似乎同晴明、大江山的鬼王都相熟，见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必要好好收拾自己衣装的。

        ……

        后来女将同他认认真真讲了许久，不外乎“是等的事”“您垮了整个天域怎么办”之类的劝告。这些劝他躲懒的话，帝释天能听进一成就已算是奇迹，他一边应着，一边又在想今日还有多少公文要批了。

        浅蓝的内衬，绛紫色的外披，还了漂亮的新耳坠。临行前帝释天在镜前踟蹰许久，只觉这衣裳漂亮又不张扬，他大约会喜欢的。

        信上问候过后并未多言，只十天众已铲除，政务并不繁杂，天域的王忙里偷闲，他想在半月后往那小木屋住拜访，一来看望旧友当面谢当日搭救之恩，二来为君主仍不忍其才能埋没市井，想再谈纳贤之事。理由冠冕堂皇，问心无愧，而其中是否有、又有多少私心，恐怕只有写信的人与读信的人才能知晓。

        这副模样，他日我又如何与你相见？

        那人不在这里。

        “要不然……您去外寻访游玩几天，就当察民情？”毗琉璃又建议。“边境地区百姓，不知对新政是何态度？”

        帝释天失神片刻。

        “陛下。”毗琉璃那时候把公文放在桌上，神情有些严肃。“您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四）

        正是上午，男人们都在田地里，村中来往多半是捧着竹筐的妇女和追逐嬉笑的孩童。边境的百姓自然未曾见过天人之王的样貌，来往的人们只对这个衣着致漂亮的陌生男子投来惊异的一瞥，大约也在疑惑这位贵族是为何出现在了这籍籍无名的穷乡僻壤。

        这个事实就那么摆在帝释天面前。

        阿修罗没有出现，他远远在隔岸窥望。他看见帝释天今日穿了新衣裳，发也长了不少，鬓边的两绺长长的，已经垂在前，比从前短发的样子多了几分柔和。天人王默默地走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用手拂过糙的门板，拂去石桌上的一层薄灰，又抚摸院子前的篱笆，好像如此就能透过那些他曾用过的物件，跨越时光同他相。

        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民居时，他想，那人是百年难遇的将才，自古君主招揽贤士，当然要以礼相待，他为此穿得得些再正常不过。

        路过孩童们玩耍的池塘时，他想，那人几次三番救过他的命，为着同这位恩人见一面，好郑重地表达自己的谢意，他当然也不能随随便便地穿衣裳。

        他甚至……为此心打扮了一番。

        若得相见。

        他又自嘲般笑了一笑。

        从晴明的宴上回来后，又过半年有余。这些日子他夙兴夜寐，又有新政推行，几乎日日都在理卷宗。直到某日他竟然累到听着汇报就在桌前沉沉睡着，毗琉璃唤了好几声都没能叫醒他。

        ……

        阿修罗捧着那张单薄的纸，闭上眼时他仿佛能看见帝释天撰写它时的样子。王殿里灯火葳蕤，天人之王提笔蘸墨，思前想后，落笔又搁置，一张又一张。他那时会在笑着吗？他会落笔又觉不妥废去重写，砚中的墨干了又添，灯花结了又剪，信中遣词造句多是普普通通的礼仪，可字字不提思，字字都是思。最终，那些思念、那些踌躇、宣之于口与不能宣之于口的所有心思，还有那夜的溶溶月色，就都落在了这薄薄一张纸上。

        「自违一见，已逾半载。……」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这个村子，又下意识地打扮了一番，下意识地想要在那人面前展现一个最好的自己。

        这些话帝释天原本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但“边境”那二字，却入了他的耳。他心中一阵纳罕，为何他会对这个地方有些在意？

        为着什么呢？他向村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问自己。

        可最终，他站在村子尽的那个小木屋外，门紧锁着，池中的莲无人打理已经枯了不少。帝释天想啊想的，他要招贤的人不在，红莲的破坏神不在，他的救命恩人也不在，他心一阵堵，忽然觉得落寞不已，又觉此时此刻的自己有些可笑。

        帝释天最后将随带来的一枝纯白的风信子别在了小院外的竹篱边。他的心还在给他的种种情绪找补原因，他可以说失望是因未能招来这位良将，可以说烦闷是因未能同那位神秘的破坏神说上一句话，更可以说焦急是因未能同他好好一句感谢。但这份莫名的委屈、落寞、柔百转，酸的涩的苦的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又是什么呢？

        他站在村口。

        帝释天皱眉，手指不觉绞紧了衣摆。

        从车上下来时候，帝释天仍旧感觉有些恍惚。

        怎么还是……来了这里呢？

        是了。他想起来。边境的某个小村庄尽，有一个小木屋。

        苏摩毗琉璃姐妹两人依照他的吩咐留在了王城中，并未前来护送，此次外出是他独自一人。

        阿修罗从纸张里嗅到清浅的莲花香气，他有一瞬间的失神。鬼域的最深再无其他人来，唯有月亮见到了似乎绝不可能发生的一幕——那位强大的、暴的天魔，最后的最后，捧起了那封信，将它贴在边轻轻地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