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实无从讲起,连他自己都还迷糊着,又该怎么对阿叶讲呢?难不成要讲,只是睡了一觉的工夫,醒来后,他便远渡重洋,东至瀛国了?简直荒唐得不能再荒唐。
瀛海以西的唐土,之于藤原京中的达官显宦们,尚且像是一则绚幻渺茫的传说,更不消说这个偏僻得堪比秦人避世之地的山村了,阿叶从没见过生人,心又格外单纯,也决计不会想到距此有万里之遥的“唐”。李忘生曾问过她今为何世?从此地前往都城,路程几何?阿叶也无法说得分明,李忘生依然如堕五里雾中。又或者,阿叶并非没有对他解释清楚,而是他的确于一个无比昏乱荒诞的长梦里,既然是梦,梦中的一切,又岂能以常理度之?饶是一向沉稳持重,甚至可以说是古井无波的李忘生,也不免开始疼。他本想随口扯几句谎,搪过去,却不曾想,即便是在梦里,他也学不会撒谎,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半天,仍想不出半句合适的谎话,更无颜对阿叶说谎,反而愈想愈脸红,想着想着,竟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师兄对他念过的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吃亏。”
背书如学剑,他素来背得比师兄扎实,却总不及师兄背得快。但因他记得牢固,每过一段时日,师父便会让他代替自己,查查师兄是不是又把以前背过的书给忘了,查着查着,李忘生便将谢云查成了二十岁。窗内,李忘生端端正正地捧着书卷,窗外,谢云懒懒散散地倚在松荫间,霜白的衣裾从满目清冷古绿中垂落,悠悠地在半空中飘拂,宛如一朵轻盈写意的春云,施施然的,摇乱了一庭翠深。
一缕炉香静袅,系着萦挂在红窗上的游丝。李忘生搁下书,无奈地了额角,其实,他有一点点不明白。为什么师兄明明可以背得很好,却总是要背得不好?他向自己背着背着,还时不时地冒出一句诸如“大无名,长养万物,养了吃掉,好吃”之类,插科打诨的话。
师兄说,这其实是一件非常非常难懂的理。而且理这种东西,就算说过了,也不一定会明白,要靠悟的,来日方长,不用着急。
没来由的,他忽然生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服气。
“要是师兄现在就对我说了,兴许,我立刻便会懂的。”
他隐隐听见谢云低低地说了句什么话,或许,是他听错了,一阵风倏地过松梢,幽声漱漱,碎玉泠泠。风离开得很快,等风都走了,他却再没有跟他说一个字,因为,谢云突然睡着了。
……
可如今这样,算不算师兄说的……吃亏?
所幸,阿叶见李忘生久久凝眸不语,也未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个长得像辉夜姬一样的人,必定不是坏人。阿叶没了娘亲,也无兄弟姐妹,纵使与李忘生言语不通,她一样乐得找他说话,用画的也好。这一天,当她说起自己幼时在神社里,随父亲学画,却画得极不专心,画着画着,忍不住跑到外面扑蝴蝶去了,却怎么也扑不着,跑得又累,急得直抹眼泪,末了,还是父亲大手一伸,一眨眼,便把蝴蝶扑住了,拢在手心给她看。说到这儿,阿叶的笔尖一滞,眼底徐徐泛起了两片忧愁的波光,似乎有什么她一直刻意地不愿提及的事情,犹如倾盆暴雨降临前的乌云,终究无可阻挡地袭来,阴沉沉地遮蔽住了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