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说不出。可是，等他真的见到她时，这样的恐惧，好像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夜雨点点滴滴打着芭蕉，切切如诉。

        他枕着信，信上说，他有了一个小女儿。

        他挑了一匹最快的，在上反反复复地、不知所云地咀嚼着这个陌生又遥远的字眼。想着想着，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小小的拳，絮絮不停的，轻轻地捶打着，说不出是疼，还是。这是他的女儿，是他和……这个念像敲着蕉叶的细雨，点点滴滴地落在脑海里，却又被他匆匆地一掠而过，唯恐避之不及。可雨线依然是那样密，一时将这颗心柔地抚平，一时酸涩地揪紧，在蹄往前疾驰的笃笃声里，谢云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这种恐惧顽固地藏在他越攥越紧的手掌断纹中，愈是接近，便愈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她会不会也同洛风一样？她可以平平安安地长高、长大么？可以吉祥如意、万事无忧地胖了、瘦了、伤心、欢喜、变老么？

        他又离开了苍云。他的心仍旧悬在半空，没有着落，只是这一回，还能去到哪里呢？好像是该回去了。谢云刻意舍近求远，乘船走了海路，海上的时间好像漂在海浪上，顺着汐走，所以，总是显得漫漶模糊，他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一来一去，在不知不觉中，竟已消磨了一年有余的时光。

        到了华山，他不停蹄地潜进了纯阳，星夜逾墙而入。太极殿内，静谧无人，阁中春香慵。李忘生竟然不在，青玉色的绣罗重帘后，乖乖地搁着一架小小的摇篮，又孤零零的，仿佛被谁给扔掉了似的。摇篮里，一层一层地铺满了轻厚绵的丝缎与细绒，一角绯红的织锦，恰被一只更小更乖的，藕样的手掀到了摇篮边上，是双枝双朵、双喜梅花的纹样。

        所以，要长得像他自己么？但长得像谢云，更没什么好的。

        也不能长得谁都不像，大概，还是要像一点点……他还想摸一摸她的脸颊，却蓦地像被着了似的，倏然收回手去。

        他的动作收敛得仓促，差点打翻了绣帘旁一只金丝柳编的笸箩。笸箩里玎玲碎响，引得他侧目一望，原来，里面盛了半箩清圆剔透的水晶珠子、几把五彩的丝线，以及些许异色宝石，宝石被打磨得圆的，并无扎人的棱角，水晶珠和宝石上皆穿有小孔，一束未串完的蝴蝶风铃栖在箩内，串得不好，翅膀串得歪歪斜斜、七扭八歪，一看即知，是拆散了好几回，又重新串上的，此人的手艺当真堪忧，不是学艺不，便是笨。谢云拧着眉，正牢牢盯着这只不不类的风铃，前后左右地到挑病，却忽被扯得略微一疼。

        她实在是太小了，像一捧早春的小雪，又像一团刚刚新蒸出来，热乎乎、甜丝丝的白糖糕，极细幼的脸庞，都不及谢云的巴掌大，圆睁着黝黑晶亮的眸子，安安静静地窝在摇篮里，偶尔轻轻地咿呀嘤咛一两声，轻得让他觉得无限可怜。谢云看不出她到底长得像谁，也许，更像另一个人，哼，可是长得像那个人，有什么好的呢？

了一堆篝火，他亮火折子，把火堆点燃，风火起，火苗越燃越旺，木料在火中噼噼啪啪地焚烧着躯，橙红的烈焰直天穹，沸腾成一场灼热的夏日白昼，短暂地照亮了沉默如沧海的关城一隅。谢云拄剑坐在火边，火焰肆无忌惮地描绘着他的影，将他的影子变大、拉长，摇动着投在斑驳的城墙与砖砾石阶上，泼洒出了一片萧索巨大的漆黑，说不清是变得更明亮，还是更黑暗。但是，火光终究要熄灭，冗长而孤独的黑夜，会再度向他卷土袭来。

        险些忘记了，谢云惊觉，他的手指上结着砺的剑茧，只怕会刮痛了她。

        谢云将信折了回去，展开、折好，又展开，又折好，掖到枕下。

        他的小姑娘不认生，牵着他的发，将发尾到嘴里，咬啊咬的，咬得发梢上都是口水了，还一个劲儿扬着小脸，巴巴地望着他，双眼弯弯的，宛如清清的月牙。

        他回到刀宗，然后，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上个月才寄来的。写在云蓝纸上的笔迹很熟悉，语句也极简略，不过两三行字而已。这张薄得似是一碰就要碎了的信笺，波澜不惊地告诉他：烛龙殿之后，他有了一个女儿。

        谢云扶着帘幕，无言地闭了闭眼睛。

        想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这发脏，吃不得的。谢云试图将自己的发从小女儿的饕餮巨口中解救出来。可她人忒小，力气却大，谢云努力地挣了几挣，只挣不开，反被她揪得更紧，二人成犄角之势，相持片刻后，犹未分出胜负，她又鼻尖一皱，小嘴一瘪，抓着谢云的发丝，委屈地呜呜啼哭出声来。而他自二十岁起，便提着一柄剑，在大明三千铁骑的众目睽睽之下，出入横绝，如踏无人之境，此刻竟落得个束手就擒，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怔忡无措时，蓦然帘开月动，一缕细细的淹然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