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别情

        但看他肋骨，一新鲜刀伤，足有两寸左右，两侧肉向外翻卷，几乎要见骨的程度。约莫是前几日才结了痂，今夜一番比拼，薄薄血痂受力裂开，看起来血肉模糊得十分可怖。如此伤势，他却浑不在意，谈论起来的语气和“今夜雪下得大”无甚分别。祁进心中更是恼恨，只是顾忌他有伤，不想此刻争吵，便只板着一张俊脸去烧热水，拧了干净帕子来帮与他。

        祁进眉一皱，淡淡：“大哥受了伤，怎么还如此任，偏要同祁某比试。”

        他阖眼避光只是顷刻之事，再睁眼却惊见原本寒芒刺目的沛然剑气竟消退了大半，化作八把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自半空中对准自己方向。如同祁进本人一般尖锐的剑气，从那些排列成剑阵模样的无形之剑上汩汩而出，四方纵横交错，茫茫渺渺，竟然是将来客整个笼罩在剑意之中！

        姬别情甩开他手，语气依然强势：“无妨。”

        窗外风雪静静地飘，为着这沉默的刀剑相交轻歌曼舞。孰是孰非，真情假意，最终呈在表面的，便是轻慢冷的讥诮，震怒后的怫然不悦。姬别情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一把推开祁进扶着自己的手，也不上伤口未愈，倒持焚海，径直往门外去了。

        姬别情虽然跋扈，却不屑于为难小辈——他是专门为难纯阳的大神，只找纯阳子麻烦的。

        姬别情却是个不太看眼色的，他本来等着祁进去烧水找药许久，看祁进在自己前垂眼专心那些血迹，便觉得无聊了，于是笑着逗对方，“进哥儿到了纯阳，这收拾伤口的功夫却没落下。其实哪用那么麻烦，你从百罗药格里转了化骨散，岂不是一世都清静了，也算遂了心愿。”

        “进哥儿，”来客笑意盈盈，却多少带点看轻纯阳功法的意味，“数月未见，竟将行天修至无形之境，果然奇才！在纯阳确实浪费了。”

        祁进一张声名远扬的英俊面孔结了寒霜般，冷冷看向姬别情：“大哥说什么胡话。”

        话音未落，又见姬别情面上痛苦神色，意识到自己一时热血上涌，一瓶药酒倒下去，姬别情那伤口如何禁得住，心中又暗暗后悔。

        他还要再说几句，却感到腰间到一阵刺骨之痛，脚下不由踉跄，向前跌摔过去。满室剑气随即铺天盖地而下，眼看就要尽数刺进他上——

        这人却也是个邪的，从不肯认输伏低，见祁进悍然反击，反倒更激起斗志，连连笑“来得正好！”足尖翻飞腾跃，将两把链刃如龙而舞，劲风席卷着链刃刃口，夹杂金铁之声，竟是要碰剑阵的模样。八把并无实的气剑被他形牵动，缓缓旋转着，又裂作无数小剑，自四面八方扎向他。他却如同鬼魅，倏忽不定，令向自己的剑气全扑了个空。

        隔绝两个世界的木门被推开，外界正狂舞纷乱的雪屑“呼”一声尽涌进来，满室温度登时退了个干净。姬别情看也不看，便要迈步，还是祁进脸色铁青，额青暴起，忍了又忍才在他将迈出那步时出声：“大哥有伤，这会又要去哪里。”

        如此倒打一耙，不怪江湖传闻焚海剑姬别情乖僻邪谬，与他打交常常不知哪句逆了他心意，自己落个没脸。祁进能得他青眼，被挂在嘴边念念不忘，自然也非寻常人。那些在客栈酒馆打尖儿歇脚的江湖客，将铜刀铁剑往桌上一搁，一壶浊酒、一碗刚出炉的新鲜羊肉，就有了说不完的新事谈资。提起这位紫虚子，他们不说他剑术奇才能得吕祖看中，也不说他如何能从凌雪楼这般地界全而退。只挤眉弄眼地个你知我知的诡秘表情，拖长了尾音说当真是个俊士，难怪什么唐门大小姐、白帝城的女匪首一面之下就被迷得三魂丢了七魄，从此茶饭不思，只想着嫁个出家人，圆了鸳鸯双飞的夙愿。个中也有知多些的，便故意轻咳两声，压低了声音劝，“那祁真人最恨人家借着他污了女儿家清誉，若给紫虚弟子听了去，只怕要削掉你一只耳朵，慎言、慎言哪！”又有穿着谈吐看着不俗的，也凑个热闹，笑嘻嘻，“原本便无关系，紫虚子最重人天，满口胡吣，人家能高兴吗？”说完还要瞧瞧四周，才继续，“要我说，杀手榜上鼎鼎有名的焚海剑，看着才是真和他不清不楚的。”

        他那态度不复和，多了几分不容姬别情拒绝的强，扶着他在自己居舍内简陋木椅上坐了下来。姬别情争胜之心这会去了泰半，也就由着他掀开甲，查看伤口。只是心中到底不甚在意，无所谓，“一点小伤，就是再添几个，老姬我也一样杀他。”

        祁进却忘了姬别情此人，惯会颠倒黑白，听闻祁进态度一转，他立时抓住时机，抢白：“若当真如此，进哥儿如何不在开始就停手？却真心与我对上，甚至上了行天，只怕担心我死在华山没法交代是真，下杀手发心出意是真！”

        “唔！”姬别情闷声一声，躯微颤，腰靠上覆盖甲的位置，丝丝缕缕淌下了血丝。

        他上的血倒是被得干净，只有雪白肤被搓得泛红，崩裂的伤口陷在粉色肉里，看起来少了几分狰狞。祁进取了药酒为他清洗，姬别情口中嘶嘶抽息，仍忍着痛强笑，“难进哥儿竟不是如此想的？”

        祁进箭步抢上前，扶住那摇摇坠的影：“大哥，你无恙否？”

        他没用几分力，祁进依然一手扶他肩膀，被甩开的右手借势落在腰上，用力狠狠一掐。

        浸了血的帕子被重重扔进铜盆里。

        满满一瓶药酒被尽数泼在姬别情上，开肉绽之如同被火烧撩般剧痛，别几新伤也被刺激得肌肉抽搐。祁进冷笑着抛下倒空的瓶子。瓷瓶跌在角落，碎成了一块块锋锐残片。祁进指向那些碎片，对姬别情恨声：“祁某若有此心，立时便如此瓶！”

        他语气又了几分：“大哥，你受了伤，何苦和我置气。若先前我没留神，真伤了你，却是万死难辞了。”

剑模样。来客正要笑他，这剑是否嫌短了些，小心被削铁如泥的焚海绞断了去。却见祁进右臂微动，直指向自己，同时左手一挥，是大开大合的招式，房间内顿时寒芒乍迸，照得竟如同白昼一般。来客早习惯于暗中视物，骤然光芒大盛，不由闭了闭眼睛，以缓眼珠酸涩之感。

        于是就有见过姬别情的，说着焚海剑常在巴陵桃花最盛的地方，找个凉亭坐着，也不知是等什么人。人自然是等不到的，却总少不了侠客在他周围来来往往，高价求他赏一颗顺气的，接了他傲慢任发出去的悬赏回来交付的，人来了又去，听他嘴里说的最多便是祁进，当年二人搭档如何，祁进又是何等天资绝的奇才。若按照紫虚弟子往日作风，姬别情如此，已经是败坏祁进名声、欺辱紫虚一脉了，可偏偏不仅紫虚门下，就是纯阳弟子也都是装聋作哑的模样，全然视而不见。但凡遇上了，紫虚门下还多是恭恭敬敬施礼，向这非亲非故的杀手子打个稽首的，当真奇也怪哉。

        祁进手上却剑芒暴涨，向着斜侧猛然一削，一声轰然巨响后，原本威势赫赫的剑阵颓然散去，只留下数丝冰尘寒雾，逐渐消散在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