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夫人将你送到寺中来时,你尚年幼,不曾记事。”四师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也好,也好。莫说那幅场景,孩童看了害怕,我那时已及冠,依旧是梦魇三年,至今不忘。”
寺中有一人,一定会告诉他。
直到多年之后的现在,他对当日的一番对话,仍然记忆犹新。
众人的目光或许不在琵琶之上。此事她自然清楚,但也只将左手放低,眉眼间带着缱绻,丹红的轻启,只见她颔首:“诸位见笑。”
了,恍然想起自己要去大殿添茶。
“这是哪位小和尚?”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打断了一切,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与那双冷厉的眼睛对视。
“家献丑了。”婉转的声音在雅间之内响起,骤然,下一刻便如同昆山玉碎,醍醐灌,让在座之人清醒不少。薰香炉中细细飘出的烟气萦绕奏者周,似有灵,笼出月光照耀的色泽。
这不会是他与这位女君最后一次见面,也不是第一次。他没再说什么,只静默地仰起脸,直到天上逐渐爬满霞色,星斗升移,月上枝。
渐渐接近的那双眉眼愈来愈清晰,勾起他的更多回忆。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半是联想,半是旁白。
被人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她自从第一日来了歌舞伎町,便深信这一点。一个聪明的女人想引目光、招致怜爱,只需要抬抬眼。
至于是不是自愿,她会回答:这是工作。
弦声清脆,素白的手腕一晃,握在樱木制作的转手上调了调,随后使纤纤葱指又轻缓地抚了遍弦,真如窃窃私语,席间陷入一片屏息凝神的沉寂。
素手翻飞,佳人怀抱琵琶,曲调淡然,且泛着一清冽之意,末了转为圆雍贵的音节,又以一记扫弦戛然而止。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行了一礼,缓缓跪坐在地,放下茶盘。“弟子愚钝。师兄说了,我来添茶。”
住持师父的脸色有一瞬僵住,随即恢复如常,唤他:“澄往,你是来什么的?呆徒儿。”
他们当他是个终究要离开的人,这他清楚。
有些人天生不是来悟的。寺院之中不乏尘缘未了的人,或是因为机缘巧合进了寺门,或是因为避世而偏安此。这两点在他上都未曾现,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他留在这镇守寺的理由。
“千秋一族,原是荒海一代的前朝大名,自治而为,与战乱分割开来,算得一方净土。”
艺伎,本质上还是一桩演戏的职业,无时无刻不要演出顾客喜爱的模样,哪怕容貌并不出众,举手投足之间,也要所谓“风情万种”。
“小师父俗姓为何,可否说来我听。”女君看似对他的世好奇,实则怀疑什么,他和师父都知其中暗的试探。
四师兄向来疼他,又年轻些,为人温和友善,和他说得上话。他去求四师兄告诉他些真相,不问别的,只问他是哪里来的。
师兄师弟,合寺上下,都知他的世。他渐渐长大,也对自己的来历有所耳闻,和尚不造口业,但这些是实话,无可厚非。
席间的抚掌声倒是响得整齐划一。统共只有三位客人,不知是商量过,
小时候总梦,见到一个着华服的女人,上带着花朵的香气,淡然素雅。他嗅着那味,昏昏睡。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不成字句的轻声哼唱。
他脑中波涛汹涌,端着该添的茶水,缓缓地朝大殿走去,迈过门槛,就能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师兄的话又响在脑海中。
稻妻内乱在荒海一事后彻底告终,他那时只有三岁,就算见过什么,也一定都忘得差不多了。
能不告诉吗。“师兄怕我去问师父。”他背靠着院门,神情算得上平静。“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你。”
谈及惧怕之物,则另有所谓。
于是就有了以上这番话。
“我、我不问。”师弟有些哑然,拍了拍袖口的灰,规规矩矩走到他旁边,“师兄,这……”
来时路不详,他作为住持的弟子,自然是要更为名正言顺地留在寺里。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不丢他师父的脸。他想起师父说的话,又想起自己没有的受戒仪式,莫非世才是未被镇守寺全然接纳的缘故?
师弟知这其中的事,问他,“四师兄都告诉你了?”
“女君手下的柿泽将军,将千秋一族带兵剿灭,荒海收归稻妻城作为驻军地,而他也就此登上了统领之位……”
只是这试探并不危险。他出了大殿门后,只觉得恍如隔世,方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怎么想,怎么恍惚。
他自然是要听师父的话的,尽心中万千思绪,但他要是不走,今日之后,世间有没有他还是另说。于是他起离去,却被适时地叫住了。
佛说缘起空。悟到这句话,才是爬过了修行的门槛。
“徒儿年轻,冲撞了女君,老衲向您赔个不是。”师父说着,言外之意,让他赶紧从这地方出去,总之不要待在这里。
“大御所阁下平定内乱,仅差海祈岛就四方归服,各地遗留势力纷纷表态,唯有荒海大名,未曾向其示好或是求盟。”
不记得,或许是最荒唐的回答,但偏偏在他这里,只有这么一个回答。关于母亲,关于千秋家,关于那些在他出生短短两年间发生的变故,他全然没有印象。
他并不惧怕灭口,死亡对他来说,不过佛经中的一个概念。六轮回,他死后,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再次降生在这世间。所以他不在乎死亡。
他为何要留在这里?因为出了镇守寺,他不知去哪里?
自己的俗姓叫「千秋」,而荒海的前朝大名,也是这么个姓氏。虽然无人敢直接说出其中的联系,但他早已心中有数。
女君那日着一轻装,因是突然造访镇守寺,且并非正式,所以随意了许多,也同男子一般束了发。她端起茶盏,边似乎扬起一抹微不可观的笑意。
他所料不假。
说他全然忘记了,赤一个不相识的路人,并没有;但若是说记得,是假的。
那双包权谋之术的淡漠眼眸,从方才起就将透着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上。她问自己是谁,师父几乎在答非所问,但他觉得这是很好猜中的答案。
面对所谓“血海深仇”的仇人该如何表现,他不知。该将满眼的仇恨赤地出来,还是该以佛家的通透,俗世种种,与自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