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好听地说着家眷,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知,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至少在此刻,她们是他手上的筹码,是一份被象化的责任,用以迫小少爷去国离乡,迫他在异乡好好生活。
但是门没开。于是他拿出一种程门立雪的姿态,站在门口静静地等。今天真的有雪,雪花被风送进屋檐里,落在肩。
“总得收点儿报酬。”小少爷说。
那些事杜洛城敢,却不敢听人说,脸都要涨红了,间一哽,说怎么着吧。
他的手在空中一顿,顺势收回来,捂着心口:“您为我抛却清名,不顾家命,这算是没什么交情?”话说得煽情,也因煽情显出一点浮夸与玩笑的态度。有些话,如果不是用玩笑说出来,就显得太沉重。
他说完,悄悄去打量对面人,见人油盐不进的神色出现一点裂,低着,眼神定定的,好像在思考、在犹豫。
版本二:
薛千山见人上了钩,这才坐直了子,正色:“您得走,不为您自己,权当是为了我。家里放着颗定时炸弹,我护不住她们。还请您替我将家眷带往香港暂避。”
“我不走!”他一拍桌子,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疲累,没有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只让茶水上泛起几圈涟漪。但话说得很坚定。
惜命的本能敌不过文人的傲骨与青年的热血。但有一样东西能。
一叠车票与支票被递到眼前,杜洛城像被惊醒了似的,抬眼看他。没说接,也没说不接,就那么静静地打量着他。
他还嫌挨得不够近,俯下,握住人的手,在手心里了。“那您觉得咱俩算不算那‘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
他低去看茶水上的浮沫,空气一时静下来。
对面的人还愣着,不知他怎么就登堂入室,在自己家沙发上坐下了。
他慢条斯理地放好帽子,又去摘围巾、脱外套,好像好了长坐的打算。倾去摸了摸桌上茶壶的温度,然后很不见外地倒了两杯茶,一杯递到人面前,一杯自己端起来。
息似的笑意,说行了,你走吧。望了他半晌,两厢沉默,又添一句,再不走我就后悔了。
茶是刚好的温度,杜洛城轻轻抿了一口,一颗拧巴着的心都被熨得舒展了一点。捧着杯子打量人,等他开口。
“别忙,别忙,”他说。也没想站在门口就给人劝好了,一边搂着人肩膀连哄带骗地往屋里带,一边去摘帽子。“外边儿冷,咱屋里说。”
车开到后海别苑门口,薛千山下了车,压低帽檐,走上台阶去敲门。
他慢悠悠应一句“哦”,然后端起了杯子,再没有开口。
半晌,当空气静得快要结起冰的时候,薛千山忽然凑近人,换了一副轻松的神态,问:“您听过《托妻献子》吗?”
敲了几遍,门没开,里边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但他知,里边有人。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人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忧郁烦恼得像一株的蘑菇的样子。
半晌,开口:“搅和了那什么交会,连累了你,对不住了。”话锋很生地一转,“但你要是来劝我走的,还是请回吧。”
杜洛城都好了跟人长篇大论一番国仇家恨烽火连天怎能去国抛家独自苟活的准备,看人不温不火的反应,忽然有了一种拳打在棉花上的茫然。
门被推开了一小隙,犹豫着停住,像一只猫在探探脑警惕地观察。
他忐忑着,忽然感到手里的重量一轻,一只手过他指尖,把那叠纸接过去。
手在半空中停了半晌。坏了,递早了,他心想。聪明的商人会很好地给心里的算盘消音,但再聪明的人,沾上了一个爱字情字,也陡然变得莽撞与愚拙起来。他心里打着鼓地,接受对面人的目光。
要转时,却被人拽住了手腕。从手腕到指尖,仓促地摘下薛千山食指上那枚戒指。明晃晃的红被人托在手心。
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抵住门,顺着隙就挤了进去。
薛千山喝了两口茶,把杯子放下来,又不动声色地接过他的杯子,也给挪远了。才开口:“少爷,您恐怕还是得走。”不是强迫的语气,但也听不出什么商量的意思。
小少爷是天桥、茶馆的常客,什样杂耍什么没见过一点。但脑子却还没转过来,觉得他问得很突兀,顺口问:“怎么?”
手心里陡然被贴上一点热度,杜洛城一惊,给人挣开了:“少来,咱俩没什么交情!”
哪怕乌云盖风声鹤唳,哪怕日本人现在就闯进屋里拿刺刀横在他脖子上,他也会昂着咬着牙说一句不走。薛千山能料到。
当肩的雪落了又,了又落,将黑色大衣沁出一点水渍的时候,那门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对面的人刚放下推门的手,愣愣看着他,有点无措的样子。但转眼就压下了那点无措,抬手捋了捋发,顺便把目光转向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