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消逝后取而代之的是时间，缓慢地不容置疑地随着界限模糊的日夜转，像一尊刻漏，壶里装着太阳，将白日簌簌地进夜里。晴天的正午短暂，但因为醒着，那一段橙红就显得长；冬夜漫漫，但只要睡着了就会变短。除此之外，尽是明暗难辨的黄昏。

        曹张开手掌放在琴腰

        在听到那句豪言壮语的时刻，陈讶然于自己竟然记得曹年轻时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没了眼前十色五光的干扰，连对声音的记忆都一并磨得锋利了。

        他从来就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许都是只听过名字的地方，他不知曹的府苑在城中的方位，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丞相府的某个角落。外的事物就像遭到河水侵蚀的土崖，在难以抗拒的冲击下逐渐崩裂瓦解，落进一去不回的长河。先是院墙与门框，然后是屋墙和窗，最后，自之外的一切都几乎消弭无形，只有在碰到的时刻才会短暂归来，揭开蒙尘已久的帘幕。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吃饭是件麻烦事，为免杯盘狼藉，他最初吃得很慢，等到饭凉了通常也就没了胃口，又全无开口让人帮忙的意思。曹曾特意命人换过怪模怪样的餐想迫他开口，后来发觉不仅自己麻烦还正中对方下怀，再这么下去手腕都硌人了，于是悻悻作罢，不再为难他，改叫送饭的仆役每次都把碗碟放在漆托盘中同样的位置。曹从没有衣食上亏待他的意思，看不见的季节不仅随着白昼的长度轮回，也在矮几上的那只漆盘里转。当虫鸣和新鲜的韭菜一同出现时，便是春天到了。

        “公台，”曹丞相转向西侧小间，拨开一细竹帘：“可还耳熟吗？”

        他自小在音律上下的功夫有限，那一点基础早随着年岁渐长在营帐辗转间消磨尽了，加上看不见徽位又无人指点，曹来时听到总是音律并不十分协调的曲调，词句比起唱更像诵：

        他很快就记不清许多东西的样子了，比预料中还要更快，梦境也逐渐失去了画面。这引起过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好像随着关于事物样貌的记忆消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也同样散碎变成沙砾。过后他又会想起来，自己都已经在这了，一堆沙砾和四尺黄土又有什么区别。

        曹的眉皱得更厉害了。

        瞽者仰视不见星，但天气好时可以看到太阳。最初他分不清那是不是日光的温造成的错觉，不过随着时间过去，那一点时好时坏的模糊的视力逐渐稳定下来，变得确凿无疑。也就是能分辨出明暗的程度，室内如果燃着灯火的话，曹就是光线朦胧的背景上晃动着的一片阴影。他并非有意以曹为参照，但能到这里来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说完又问：“传闻司徒王子师有一七宝刀，你是从他那得来的的？”

从遣走了，该不该说实话？扯谎是他自小信手拈来的本事，但这回少见地一时编不出什么说辞，毕竟他也还想知对面这人是怎么回事呢。可惜受制于人，只有被问话的份，曹只得老实开口：“某到相府，是意在刺董，为国除贼。”

        他在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养成了一个习惯，当双手没有什么要的事情而只是落在某个地方时，会不自觉地反复移动指尖。

        这地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陈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睁开眼时就发现并没有光照进来。自下邳向许都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活着送到地方还要想法子防着他逃走，曹大概为此疼了不少回吧――谁让他自找呢。

        他倚坐在桌案边，手覆在那张琴的岳山上：“胆子大，就是太鲁莽――不过我倒是好奇，若我那么了，公台，你会不会追随我？”

        “哦？董卓？”对面人开口前有片刻的寂静。他若有所思，轻轻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得告诉公达。”

        在此之前，陈见过最重的黑色是阴云密布的冬夜山林，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辉与月光，没有萤火和野兽的眼睛，只是这次天不会在几个时辰过后亮起来。眉骨下的布料浸着得要滴下来的药味，在每一次呼时冲他大喊这是曹的手笔。摸摸眼眶并不疼，也不知专请哪位名医用了什么样的法子。陈最终只是摇摇，何必废这样大的力气呢？曹显然忘记当初军费入不敷出、伤药捉襟见肘的滋味了。

        ＊＊＊

        曹在初夏某个有小雨的日子带来过一张琴。他每天除了默诵半生背过的经史子集实在无事可，也就慢慢熟悉了按在不同位置时丝弦发出的声音，当左手在弦上轻而右手拨动时，发出的琴声就像雨霁后草叶上滴落的水珠一样清澈澄明。

        他怎会对此事一无所知？曹疑窦顿生，闭嘴不再答话。那人瞄了一眼他的脸：“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