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早,但窗子落下,对他来说室内那一点微弱的光就和黑夜没有区别。曹有时候在深夜出现,有时候散朝即至,时间上并无规律可循。他上的味也时时不同,酒菜、熏香、药汤、征尘,偶尔有血腥气,但已经越发稀少,大约是不必再自己杀人。
他也不需要困住陈他就范了。无论眼睛看不看得见、嘴上承认与否,陈都是个看得清时局的人,就像当初董卓被杀后长安大乱一般,曹已经不是一个能够默默消失在战阵上的无名小卒,他的死与生会令九州震动。此时他若平白死去,不仅在战事上于事无补,还会在长江北与幽州之间的广袤土地上引发新的混乱,因此曹装饰越发华贵的佩剑仅仅是躺在那里,和衣物一起。
曹只穿着里衣,半躺在榻上,把玩手边一个嵌海螺的鸳鸯席镇。他总是闲话家常一般带来些消息,多半没没尾,拣他自己爱听的说。陈从中只能拼凑出一幅支离破碎的地图,偶尔会发觉曾经见过面的人已经到了从没想过的偏远地方。
“前些日子刘景升死了,他儿子――。”
“丞相还是少谈国事。”
“嗯?”平时总是他说,陈听,既不多问也不阻拦,这样被打断倒少见。曹反应过来:他大概还想着能让那位刺董英雄从哪来回哪去,去过他那――按自己来算,少说还有二十年的――后半辈子,有些事恐怕说出来就不灵了。他不置可否,哼了一声:“好,不提。”
刘表死了?想来他这时候岁数也确实不小了。曹还想多听两句,可是那二人又什么都不说了。
丞相扔下席镇,喊他:“过来,伸手。”
曹不明就里地伸出一只手,被拽住按在另一个人脸上:“公台虽不能视,左右还容易分辨吧?”
这是左手,有着仅带薄茧的光掌心。
陈偏躲开莫名其妙的碰:“丞相意思是?”
“或可算是……让你一见夙友?”
“在下并无这样的故旧。”
“那也只好请公台将就了,毕竟,濮阳东门那场火也不是我放的。”
濮阳之战曹诈死,陈并没有信,因此后来他卷土重来,陈也没觉得意外,只当伤重不治都是计,许久之后他才得知曹的确在濮阳受了伤。
烧伤对曹来说是一回,他被烟熏得咳了半个月,左手换药时痛苦难忍,为了防止新生的肉长到一起,曹得忍着撕扯的疼痛不断屈伸手掌。每每此时他都会想到陈,那时候他以为恨会像瘢痕增生一样与日俱增,可这二者不知不觉间都停下了。
***
暮色渐,曹点了烛盘,在博山炉里燃香改换室内的气味。只有在他来的时候,这里才如此废灯烛,他不在,房内就没有生火的――他确实想过陈很有一把火点了宅子的可能。
陈似乎已经在一片凌乱的榻上睡着了,原本紧握的手松懈下来,手心里一段曹的织花苎麻里衣。
过了夏天,不再动不动就一腻的汗,在锦衾外的那截腰背摸上去是细绒绒的干爽,像熟的杏子。曹在拉上被子前意犹未尽地抚弄,招来一两声梦中呓语:“曹、东郡……”
被挤到了榻边的人听了奇怪,重复:“东郡?”
他反应过来,对眼前这个初平元年的曹而言,来说要么是从来不会有这回事,要么是还不到时候。
他也会结识一个陈吗?曹丞相想了想,发现连自己也难以决断,究竟是遇见好还是不遇见好。他想到自己和公台,他们其实有许多机会可以不再相见,或另寻明主、或远遁山林、或依军法置,可事到如今,已经说不清究竟是谁纠缠。
香雾缭绕的灯火里,曹在被称为丞相的那个他脸上看到了目前为止最为陌生的神情,低落的自得,随之而来的像一夜落尽的木叶覆满了霜。他狐疑地看了又看,觉得那应该是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