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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承二年,京都又起地动,撼动山野,波及甚广。城中一条南、九条北、京极西、朱雀东、云台禅寺、僧堂庙宇,或摧折大半,或倾塌崩毁,近郊人hu十去三四。
tou更未响,征召的ma车就停到了东福寺山门前。黑檀木筑的shen,玄金铁打的辕,轩盖覆ding,左右二武士荷戎带刀,手里各持一盏织锦竹骨的灯,灯pi上蒙着一个蘸饱墨汁的胧字,烛火暗通,稳稳当当地晕亮一小团夜色。早有僧侣备燎候在阶下,二人翻shen下ma,萤火被风托起来,一路引着他们穿过长灯迤迴的悬廊。廊外依山,烟横树色,中秋已过,山里的枫都熟了,远山近山叶片累累捱捱,攒在枝tou沉沉坠坠。此夜无月,一座生灵涂炭的霞披都被收进晦暗的夜匣里,一眼看去便如同白日废墟下死人的五指枯爪,渗人心脾极了。
盛名久负的八相庭立石在震中脱出了地下,白石布的汀线波全数散成不知所谓的liu痕,枯山禅水都成了穷山恶水。当中一个背影趺坐在庭下的lou室里,像深夜里一个更深的污渍。一支银釭伴在他的shen侧,烛焰给晚风拂得东倒西歪,险些要燎到他shen上,合羽沉默似回拢的鸦翅,唯有纨罗绣金如同星jing1摇动。影浮缥缈,只他左手举着酒盏,右手敲着木鱼,一声一啜,投在花鸟画屏上,人影拉得歪曲细长,正缺一只花前月下偷酒的狐。引路的僧人在拉页外站定,向他们福了一礼,便安静地退了下去,对他这幅亵渎佛相的姿态一副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的样子,也不知是平日里看得惯了,不敢谮言,还是渡不起这尊野干佛。
野干这种诨号非是空xue来风。军师名唤zuo笑光辉,复姓御魂,是个眉眼清俊的笑面郎,来路蹊跷得很,便是夜半鬼敲门,也要笃笃两声,这人却仿佛凭空变出来的,tou一天还没有一点消息透出来,翌日议事就站到了胧三郎旁边,牙尖嘴利,横竖不知dao得罪两个字怎么写。胧三郎那十分偏颇的倚重——说重些,便有些chong溺放任的意思——跟他的来路一样毫无gen据,有心的人递消息到大名府上探,胧三郎左右侍奉的人也不肯lou口风。便有传言说,大名怕是被夜里潜到府上的狐jing1勾了魂。胧三郎坐到如今的位置,也不知下面多少双眼睛红着盯着,多少张嘴在暗chu1窃窃喁语,闲话一旦传起来,比女眷的木屐踢踏声还要嘈嘈些,传到胧三郎耳朵里,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了。他不置可否,传闻就更成绮闻,先前狐妖勾魂的话本多辗转了几副she2gen,已经给他加上了“自天朝远渡东瀛”、“女相男shen”、“九尾猫又”的添脚,其他翻浪艳靡之chu1自且不提。笑光辉听了,倒没什么反应,第二天现到人前,就总dai一张覆了半脸的狐样面ju,绘金描银,显耀极了。
不过这种话私下叫叫便也罢了,端到台面上,还是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军师的。柴田在门口卸下兜鍪、打刀递给木魅,从袖带里取出一封信,跨进门去。
木鱼声声不歇,空门大敞,呼呼地灌了柴天满襟满袖夜里的山间寒意。lou地外是一片池,时而水波轻漾,似是畜着鱼,池上飞着景天,星点游弋,蝼蛄藏在岸边文石下嘶声尖叫,与他的木鱼争响。柴田抬眼,只觑见他大氅下胡乱地裹了件襦袢,领子散得几乎蔽不住xiong口,lou出里tou大片噬人的生白pi肉。柴田仅看得一眼,便垂tou不敢再看,只伸手将信推到他面前,唯恐再慢些就要被妖鬼挖了眼珠子。
笑光辉像是全没看见多了一人,好整以暇地饮酒、添酒、再饮酒、再添酒,酒过三巡,再添过三巡,直至壶中酒倒不出来,又揭开壶盖摇了摇,确定真是没有了,才自言自语dao:“唉,和尚小气,一日只得这一壶,怎么能够。”他的视线终于屈尊落到柴田shen上,询问dao:“你说是也不是?”
柴田唯诺说不出来,他便dao:“和尚无趣、你也无趣,都是些闷嘴葫芦。你们这些人,去到桌上,谁不是酒中豪杰。说来说去,还是……有趣。”他不知是转念想到什么,hou咙里的音节han混地抿了过去,只人笑了出来,说罢从合羽里伸出一只嶙峋修长的手,将那封信拾起来在手里把玩,也不急着拆,随口问dao:“怎么,三郎肯来请我,是改变主意,不废游廓了?”
柴田伏在地上,鼻尖对着纵横交错的木格,他说dao:“既然您想得通透,便快随我们回去吧,主公大人已经在府上等您了。”
笑光辉将木槌扔到一边,木鱼声戛然而止。他撕开信封,三两眼看完了,顺手送到烛焰上,点了扔到一边,信笺不一会儿就被火光tian了个干净,丢在榻榻米上留下一块黑色的疮口,然后闲慢笑dao:“先是地动,再是旱魃,死人发霉说不定还要传病疫,皇家斗得自顾不暇……封了游廓,他去哪收这三课税?这些大人物呀,发号施令只是嘴pi子一动,最后zuo事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苦命人。”他起shen理了理鬓发,柴田见状,掌中轻拍两下,隔扇拉合,就有侍女了无声息地鱼贯而入,点亮屋里明灯,服侍他更衣束发。
笑光辉摆摆手,柴田便依言退出内室,木魅低声问他如何,柴田摇摇tou,重新将打刀装在腰间。两人候到笑光辉再衣冠楚楚地被送出来时,他脸上已经dai上惯常覆面的狐脸。木魅从旁询dao:“可否现在启程?主公已恭候先生多时。”
笑光辉手里一把折扇缓缓展开,将下半张脸也遮得密不透风,一双眼在面ju后虚虚弯起来,说dao:“那便让他等着,送我去游廓。”
隔着一条坊大路,从罗城门进来,路边的灾民如田中褴褛秸秆一般成片地倒伏着,生生死死的都摞在一chu1,半城尸臭和半城香风卷到一块,好似一幅穿了华服的骷髅。车辇压着乞人的衣角,绕过那些落魄chu1,缓缓轧过衣纹坂上平整的石砖,门口的见返柳生得极好,潦草地随风招摇着,也真是一副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