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已末了,这上浮着的蜉蝣漂萍,怕是俱要被浪打到泥里去了。”
空绕了路,自己从游廓走回了大名府。半路上果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恰好能将石板上沾着的土泞成泥。空走起路来总是端着一副优哉游哉且快然自得的样子,泥点溅上下摆也不介意。空对雨天的印象从来不好,似乎所有令人厌烦的事情都喜欢上赶着热闹似的,如积云一样累叠到一起,非等到云絮再也托不住了,就跟雨水一起落下来。他自觉天运不佳,惯常兜被瓢泼一,惟不独避。空千次百次地将自己置于雨链里,水声鼓噪,锤心如铁,即使天长日久,滴水穿石也不能穿心。
空也是在这么一个恼人的雨天遇上网。空少有这种时候,他惯了金贵的摆设,平日只搁在大名的案几上。别的人是想不到他赤脚在树林中急速地穿梭时不像一惊惧的鹿,倒似一条狡诈的狐。
后三条院崩后,白河上皇建院厅而分朝事,独握大权。空攀出牢笼的边缘,从禁深逃脱,脚下木屐踏过泥,水声从地表激起,在耳畔难以甩脱,或许其中几位还与他沾亲带故,然而那点浅薄的亲故血缘并不能将他从上脖子的刀口下救出来。上皇的手腕铸铁,由日本海以西而来富庶的没有打动上皇的权柄,新贵失权,浪人不受供养,许多落海为寇。空却反其而行,他从远的陆上而来,学有几手隐秘淫技,潜进了室,一铆钉。旁人是这么看的,空却不觉得。钉子受到敲打,钉穿手掌,刺穿肉自是痛的,掌和钉子皆不由自主,那末得趣的又是什么。
林间枯枝锐石划破他的脚心,他却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雨将他的瞳子涤过许多,隐隐显出少年时那样的透亮干净。空从不轻言放弃,他上还有着一些令人垂涎的秘密,不想输得那么难看。
落进网的巢是一个意外。山路倒地,白河虽托言出家,称为法皇,住在远郊禅院,却无意交托政事。空摔进僧寺的西厢时几乎撞塌半边屋脊,幸而老房子年久失修,没将他的骨都硌碎。空躺在瓦砾上咳出一口带血的沫子,透过扬起的飞尘看见了一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再醒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停,他被挪到了避雨的地方,还算主人稍有良心。屋里没有火,透的衣服黏在上,风从屋的灌进来。寒冷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空对此经验丰富,挨个数落自己开裂的肋骨,在黑暗里安静地等待痛意反扑。但眼下境况似乎有些不同以往。他从雨声里分辨出一些咀嚼的动静,屋内昏暗,他只好循着声音的来路试探地唤了一声。窸窸窣窣,片刻后果然有脚步声走过来。空先认出的是一张被血糊了半张的脸,接着是嘴里衔着的一还挂着肉丝的尺骨。男人薄薄的眼睑遮着眼珠,红得森冷又讥诮,三分像鬼,七分像魔。
空在那里呆了整七天。第一天网吃掉了三个人。一个当着空的面被扯掉,空全乏力,没有一不痛,实在没有力气吐出来,只好竭力挪开自己的眼睛,目光都投给角落里结网的蜘蛛,网的余光似乎注意到了。于是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在一阵踌躇之后,都被网拖出了门外,之后网都在林子里进食,顺便给空摘几个野果带回,酸得倒牙,像是要存心饿死空。网平日不出门,除了准点三餐,一般进完食,要么跟空一起相对无言地看着蜘蛛织网,要么就像一条蚕一样缩进茧里。靠里的墙上黏着一张巨大的网,网上盘踞着一个白色的茧,网就睡在里面。第三天的时候空恢复了许多,开始尝试着与网搭话,老到掉牙的问他姓甚名谁。网看他一眼,指尖一动,蛛丝便隔着八尺勒住了空的咙。空噤言了半天,一呼一都拿确恰好到位,唯恐吵烦了网被扯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