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视线重新落到眼前,冷的网和他冷的、高高的鼻梁。
“你都不给我照片,”空嘟嘟囔囔地抱怨,“你说我是给你修得好看一些,还是糟糕一些?”
网当然不知,事情可以一项一项写,勉强能前言搭后语,让他摸着填起来,给人凭空补缺就要困难的多。活人大抵走的是同一条路,阡陌纵横,即使旁的谁再怎么罪大恶极,总归能找到来路去,总能找见他几行连着的,找见几个或长或短的见证人。网却将这些撇得干净极了,他隐约有些记忆,却无论哪一个他都与如今相去甚远,他像是站在路口,路标上印着一片空白的参考答案。
他不出声,空就促狭地,使着坏问他:“你留胡子吗?络腮胡吗?还是八字胡?给你粘个时下行那种怎么样?”
“不用。”网说,他也同空一起垂着眼去看那尊没什么特别的石膏,像是在看一副没有所谓的,看了两眼,又转手去空的脸,他手劲不小,空脸颊旁边残存的几分婴儿被他一掐,终于泛着一些鲜活而健康的红色来。
“这是真的啦!”空愤愤反抗。
空的日子过得很打细算,每天完些什么,时间一到,准点掐着,就坐在饭桌前等开饭。网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正抓到他偷吃一块鱼肚。网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换了盘。空说他小气,说网把他喂得面有菜色,一把青菜全搛进网的碗里。吃了饭,空去洗碗,网去收拾,石膏像上已经粘了一片铜,恰好妥帖地盖住他上的虬结的豁口。空淋着手出来,见状先在网的前襟上盖两个深色的巴掌印,然后将那片铜拿起来,递给网,:“试试?”
网坐下来,空给他安置好,去寻来画一套调色。以假乱真,这是空的高明所在。一个人该有几张脸,空有时算得很准,各人骨骼不似,吃得透了,空一手就能摸出来。他提着笔,踯躅片刻,在网的脸上抹下第一笔,属于金属的无机质的死气褪去,逐渐浮现出人的颜色来。
“我从前接的人,大多是战场上下来的。”空起了个,他凑得离网很近,气出口时微小的爆破都迎到网的脸侧,“弹片击碎他们的脸也像击碎丘石,酝酿出沟壑来。”
网直视着前方,前方就是门,门外阳光明朗,不知在看些什么。空低蘸了第二笔,从右至左划过网的嘴,颜料的气味烈起来,很像是火药在空气中炸开的味。
“总有人感谢我改变了他们接下来的人生,”空笑了笑,“你觉着呢?”
“伤疤抹去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衡,一切美和丑都变得一视同仁起来,”空说,“这是个很好的题目。你看着他们,失去面,有的人没了这一层,就将所有的愚蠢罪恶和谬误都用来供养虱子,怪物从他们的伤口爬出,张牙舞爪。而一旦重新拥有一张可堪使用的替代物,又仓促地捡起礼仪统装回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我救过谁呢?我只是顺理成章地给了他们一个继续的理由。”
那么多张脸,缺鼻子、缺眼睛、缺下颔,瞧来瞧去,其实都很相似。唯一不同的那个,空兴致地、脸对脸地问:“你伤在哪,你不说我也知,是脑子有病啦。”
这话不好听,网嫌他话多,冷冷地要他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