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搖頭,加快腳步,將浮現於腦海間的‘強取豪奪’、‘橫刀奪愛’、‘情天恨海’等亂七八糟的詞彙盡數拋諸腦後,果斷放棄思考。
藏在先帝邊足足三年,卻不曾出一絲破綻,不曾被人察偽裝。
新帝會那般詢問,並非是在試探他是否懂君心,亦不是警告他住嘴巴,純粹就是對他動了殺心,因此才刻意設了個進退兩難的死局。
及至平安步出殿門,看著候於外邊的太監宮女們魚貫入殿的背影,劫後餘生的侯公公才心有餘悸地呼出一口濁氣,知自己這次可算是僥倖撿回了一條老命。
待在這世間完美地藏住秘密,最好亦最省事的辦法便是令知情之人成為一永遠緘默的屍體,京郊別院那批被趕盡殺絕的僕從就是最好的例子。
覺得哪里不對勁的侯公公重新回想了一遍當時情況。
既然新帝如此寶貝二皇子,那為何又要用鎖鏈拴住他的足踝,將他監禁於長生殿?
李承澤面無表情地想,說不定,比愛他更愛。
直到言之將盡,范閑的聲線才終於出現一絲起伏,宛若惋惜似的喟嘆。
近日言甚囂塵上,宮中人盡皆知,現居長生殿那位是陛下在京郊別院中祕密豢養的禁臠,至今皆無人識得其廬山真面目。
侯公公止住步伐,顫巍巍地回首望向燈火通明的寢殿,目光充滿了對新帝的畏懼。
“他說他不想繼續活著當笑話,同微臣交待完了後事,遂哭著拜託微臣把他的屍體連同府邸一併燒卻,權當他從未在這世間活過。”
雖不知端妃是何方神聖,但光憑她能夠坐上妃位,獲賜封號,就足以說明新帝對她究竟何其重視,何其寵愛。
侯公公雖不似慶帝范閑那般擁有超凡的武功造詣,但與一眾上品強者相較依然毫不遜色,車廂間的父子談話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侯公公移回視線,心中無限惘然。方才若非二皇子開口替他解圍,興許當他踏上迴廊的那一刻,蟄伏黑暗中的影衛便會奉旨奪去他的命。
何等恐怖。
一介女子若在後宮立足,家世門楣雖能作為後倚仗,然而真正仰賴的仍是君恩聖眷。
“是。承澤在得知微臣進入王府的那一刻便服了毒,當微臣與他會面時,毒素已沁入他的心脾,即使微臣師承費介也回天乏術。”
微涼夜風輕拂而過,想通一切的侯太監驀然感到一陣寒冷,不由自主打了一哆嗦。
斜倚支頤的新帝優雅地探出手,緩緩挪向一旁,自桌几上的高足水晶盤中捻起一顆果肉飽滿、晶瑩剔透的紫,送入間輕嚼數次,嚥入中。
彼時范閑的話音始終平靜冷漠,猶似陳述的是件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老二自戕亡,是你親眼所見?”
思及此,侯太監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更棘手的致命問題。
“待她甦醒,朕再去探視也不遲。”
“微臣見承澤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心生惻隱,於是在他嚥氣後,就親手將他的屍體點火焚了。”
?s i mi sh u w u .com
將她挫骨揚灰後再張燈結綵放鞭炮慶祝,遂大赦天下大酺三日以表朕內心之歡喜雀躍。新帝沉片刻:“端妃吉人天相,福星高照,定會平復如故。”
侯公公記憶猶新,在那場大東山之變中,窮途末路的二皇子最終飲恨自裁,連屍體都給一把大火燒沒……等等?
瞬間想明白了什麼的侯公公臉色慘白,認為這不是他這把年紀該承受的真相。
而今他知曉了,那個傳說中被陛下捧在心尖獨寵的神祕禁臠就是三年前發兵造反的二皇子李承澤。
被新帝抱上黃花梨木羅漢榻的李承澤抱膝而坐,神色懶倦地注視坐於畔的新帝。
新帝豢養臠寵的風聲最初就是由他們之中的某些人走漏,但盤問時卻都矢口否認,且又兼怠忽職守、尸位素餐之嫌,於是新帝命人將他們屠了乾淨,省得夜長夢多。
一個世間皆知其葬火海的叛臣逆子。
誠如方才所言,他與新帝懷中那位殿下素昧平生,今日乃是初次見面,僅此而已。
李承澤將下頷擱於膝上,淡淡問:“若是她再也醒不過來,怎麼辦?”
我。”
聽聞范閑提及二皇子屍骨無存後,沉默許久的慶帝彷彿被觸動了某心弦,終於再次開口。
“……不去看一眼你的端妃?”
也就表示,自大東山之變餘波平定,先帝回京的那一刻起,新帝就已開始編撰謊言,並以出神入化的湛演技欺瞞了心思縝密的慶帝,甚至狂妄地將人圈養在了慶帝的眼底下──那坐落於郊外,往返京都不過一日的別院。
向一旁的小太監叮囑幾句,侯公公遂轉朝小廚房走去。他雙手揣在袖中,踏著碎步行於掛滿宮燈的長廊之上,眉頭深鎖,滿面愁容。
當年慶帝在京外布置掃蕩叛軍的期間,從發來的緊急文書中得知長公主李雲睿與二皇子李承澤的死訊,返京之後,又在御駕上聆聽為監國公的范閑親口闡述了二人死亡時的體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