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沉片刻,问:“你出韦氏,是哪一个韦?”
韦氏柔顺:“当今太后是妾本家族姐,曾曲阿桓氏玄范。”是了,桓氏开罪韦后,三族被判徙瀼州,韦氏矫诏,令桓家主中暴死,而先帝竟不追究,天下文人心有悖逆却不敢言。令这桩公案确是恶名一时。
谢云冷眼觑她鬟边珠玉簪花,细细垂在点下金钿的一对远山青眉之间,又:“你奉韦后令,近他谗他,窥他瞒他,可是行细作之举?”
韦氏亦不着惊,只倾服得更深,羊脂皎白的后颈袒在这夜飞霜月下,几近莹莹生光。谢云眼光瞬如迎芒刺,他是剑客,又岂会吝惜与重茂执天子剑。而韦氏只:“妾为棋,无足轻重,死不足惜,但官家自苦,边竟无人可说。妾虽蒲苇,却不得不怜悯温王。”
她口称“温王”,已是十分藐逆大罪,却不觉如何,又续而:“妾对重茂,一向是、据实以告。”
谢云终于霍然变色,脚下不由得倒退两步,他紧紧惕着韦氏,预备她将托出的所有推波助澜的算计。韦氏却又在此时抬瞧他,仰承月色,芙蓉香腮、观之可亲的一张面容,在局中,又始终旁观在外,不动声色,她的口脂柔地抹在两片之上,均是重茂一一购置,一向偏爱的,口腹蜜剑不外如是,可那绕指钢刀所指的又是谁?他又想到重茂溺在肉中的哀色切切。
夏雷一时突现,万蚁噬心般在他脏腑之中接天窜,电光火石之间,他却只想见李忘生。她见重茂,是否也如忘生见他,怀额间惊心动魄一抹猩红脂泥,在每一个方寸之间,与他窥得一隙。
那日他趁夜归返,嘱咐韦氏不必提他踪迹。他出得王府,回望去,府邸门口二踞吊眉狻猊像,叫这绛红的两挂灯笼兜一淋,竟如泼了一酱血般,尚且还从一张长獠倒竖的口中淋漓下来。狻猊怒目摄他,眼珠如白玉,几近生出神来,全无凛然正色,倒似两蓬硕硕鬼火,煞气横溢。谢云冷冷与它对视,末了嗤笑一声,转踏罡径自而去。
唐隆之变后,谢云护重茂行至南地,近渐海滨之时,曾目见一场焚港迎王之典。其时人制猊首长舸,漆为赭,左伴青龙,右绘白虎,船舷上附纸人六十,前后皆悬竖骨灯笼,上书赤红四字“代天巡狩”。王船出巡,谓“游天河”,其间陈鼓乐、仪仗、百戏,王船绕境出巡,消弭灾瘟,后送水次焚之。择凌晨卯时,以金纸为基,乩童撒荞燃火,名曰“亮船”,一夜烧化。当其时,谢云踏舟楫,于海上回望:船同积薪,浴火如夕照入海。纸金飞弭,大多投进水里,扑哧便灭了生气,少数一些落至他襟袖,早已烧成余斑斑灰屑,口鼻一抿,云气之中皆是余烬的苦味。
渡人船行人世间,烈焰即是苦海。他渡苦海是在此,或在彼,是否已横棹而过,又赖于舟楫分水又合,杳然无迹。他见焚船化于火中,材皲裂,爆燃声如引颈长嘶。而此时人尚且不知,事之终末总会于往后某时耐等候他来。如西津渡上,观音殿不见观音,野心甘心都穷途末尽,大火舐殿梁,也叫他压在下,灼伤他的,也似木石共怀一般痛楚,叫他汗如注,却心觉齿冷。昔年华山之中,忘生擎釭凝睇,伴他于灯侧观雪,亦未想有朝一日,室倾颓,残垣余灰,他独赊光所见片雪,顷刻撞散在冷胄上形灭为烟。也如见昔年王船渡火,渡世人灾弭,终不能自渡。
但无常尚未降至,而此刻廊下阗寂,人声嬿语都如虚幻蜃,霎而弥散。页门拉开,谢云惊觉回,和尚不知何时已退去。唯重茂持一薄灯而立,却垂首犹疑,直至灯芯毕剥一,险叫他吓丢了烛釭,这才嗫嚅:“云,可否为我守夜?”他切切恳,“我不信他们。除了你,我不信任何人。”
很多次,在吃酒忘返时,在乐游夜归时,于室巷陌里,或是荒野郊岭。很多次,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他倒伏在他膝上,无赖:“师弟,为我守夜罢。”
李忘生的一张脸孔没进冷浸浸的月霰之下,浑如玉凿冰鉴,更显得眉间红痣如啮指涂血。万籁缄默,他的四指覆到他眼睑上,并指如刀,却是温热的,轻蔼而坚定地截断了他虚掩着的,憧朦扑熠的目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