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说的没错,这玉阁名不副实,殿内实则是个巨大的冰窖,在酷暑犹是阴寒刺骨,不敢想隆冬腊月该何等难捱。阴冷就算了,还黑沉沉地不见日光,整座殿只有床边一灯如豆。
蔽日锦用途不少,如夜行遮蔽,又或夏日避暑,倘若方多病当年多些天机堂的事,就会知蔽日锦偶尔也被用作刑讯,令人不分昼夜,长此以往神混乱
除了风声无人作答。
蔽日锦物似其名,乃千织天山雪蚕丝,又染了墨色,刀劈不断火烧不燃,远远一张铺开遮天蔽日可挡日光,故得此名。
说她荣无上概因她曾四嫁,其中有三次是妃,皆是冠后,说她红颜薄命只因她一生虽如稀世珍瑰几经易手,但无不是贪图她的美色,活生生的人哪能当成玩意儿一般被传来传去?
“来还帕子,”方多病将锦帕还给男子,自顾自说着话挤进他后的房间,“你这屋子……好冷。”
二
院中静寂,除了风摇草木动的声音,算得上落针可闻。莲花倒是开了满池,只是不见上次的男子。
太祖皇帝也怕史官刀笔,终究在禁角落偷建玉阁,将美人藏了进去。
躺椅上的男子此刻已经睁开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方多病的背景,面色是与刚才大相径庭的阴沉与肃穆。
如今过了花季,玉阁中百花谢了不少,只留草叶婆娑,看着平白生了几分荒凉破败。
说完,男人又回到躺椅上,双眼一闭,悠哉地享受春光去了。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少年看着自己一脏污,实在忍无可忍,有望着那方沾满了泥土的锦帕,咬了咬牙。
他勾了勾,是个极讽刺的笑容。
方多病上次回去,也查了玉阁中人,可惜起居注与中玉牒都找不到线索,这才趁着今日午课太傅不在,偷偷再探。
“喂,你没事吧!”方多病窜到门前,倒没有破门直入,而是在房门上敲了两下,房间内却没了声响,像是刚才的动静只是他的臆想。
方多病再来玉阁,还是爬的墙。
“这帕子我洗干净了还你,”少年,转走出几步,又回过,“我叫方多病,下次见就别叫我小郎君了。”
此后百年间,玉阁也这么荒废了下来。
可惜太祖皇帝一生戎,早年落了伤,得天下后几年便薨逝,这玉阁中的妃无所出,自然也落得陪葬帝陵的下场。
不过也不知是进了六月百花陆陆续续谢了,还是因上次已经来过,这次他踩着莲池上的寿山石,一路总算稳稳当当地落在院中。
到底天轮回报应不爽,他等了十年的破局子,还是来了。
他眨了眨眼,让双眸适应这光暗变化,等他双目聚焦再去看,只见那男子倚在门框上,笑盈盈看着他,仿若上次二人初次见面一般。
方多病又问了一遍,犹是四下寂静。
方多病惦记着礼数,提声:“有人么?”
明明是白日,方多病皱眉去摸窗棂,却摸到一手柔布帛,他凑近去看。
方多病想起离儿曾同他说过玉阁的往事,此是本朝太祖皇帝督造的苑,曾住过一位荣无上又红颜薄命的妃子。
“我进来了,多有冒犯。”
房中人迎光而立,酷暑日光毒辣,房内一片阴暗,方多病其实看不清那人面貌,但平白感到一杀气。
他说完便踩着轻快的步子往外走,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尾高束,玉冠温,还绑了两条发绳,随着他走路的步子在发丝边摇晃,发绳上穿的琉璃珠在日光下步步生辉。
“方公子,有事么。”他明明是笑问,却是疏远和抗拒的口气,但很奇怪,从这份疏远和抗拒中,方多病偏偏又读出几分期待。
玉阁中只有一间舍,不似一般殿华贵正式,方多病偷偷撇了撇嘴,想来太祖皇帝确实也不见得多爱惜美人。
规森严,方多病虽年幼,但已经许久没过承欢膝下的孩童,也许久没有人期待过他相陪了。
方多病朗声提醒,手按在门上正要推,房门却自己开了。
好的腹稿都被这次肌肤之亲打乱,好在男人并不追究:“从玉阁出去朝北,走一炷香的功夫就是昭华殿,小郎君,我不好送你,请自便吧。”
他皱起眉,只听得屋内有杯盏破碎的声音,突兀地像命符。
——天机山庄的蔽日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