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其实他们都已经被人遗忘,成了爬满蛛网青苔的泥塑空相。
“这么好的日子,师父师娘的喜讯也得和你说说。”
有时还有这位九五之尊。
单孤刀笑得得意且阴鸷,他倚靠过来,酒气在李相夷脸上,“去年今天,师娘在山下捡了个逃荒的女娃,如今也养了一年,视如珠玉。今年腊月还去官府登名造册,说是大名叫……漆宁儿。”
单孤刀也不急,他们就这样在夜色阑珊中缄默,习武之人耳力不差,只能听见两人呼与心的声音,纷乱错杂,虽一步之遥,却总不能汇成一同时作响的音调。
单孤刀自讨没趣儿,但他今日实在心情很好,也不在乎李相夷的冷淡,自顾自往下说,“今日是元夕,师哥一会儿就让小厨房送碗圆子,也算你我兄弟团圆。”
李相夷睡不着,他已经昼夜不分许久,早就不习惯夜间就寝了。只是他这殿内虽说昼夜没有区别,但白日就算阴沉,总归还有三两人声偶尔经过,提醒他没有完全被黑暗淹没。
李相夷木然听着,既不躲开,也不回话,仍定定望着烛火。
在他之前三年,还有他活泼俏的姨母,刚及笄便被册了皇后,从此囿于门,和亲人永不相见。
李莲花遥望着高台上的天子,意识到那已经的确不再是他师兄了。
直到四年前一圣旨封他为太子,生生折断他遨游江湖的羽翼。
单孤刀收声,侧目注意李相夷的反应,果然听到漆芩夫妇的事情,他脊背僵,整个躯都紧张起来,虽没转过,耳廓却轻微动了动。
李相夷一言不发。
方多病那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无论生父何等富贵,他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父母。
李莲花见到高台上倚坐的人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年没见过单孤刀了。
“师弟,你我又都是弃儿了。”单孤刀的手压在他上,粝的掌心沿着他极长的发了下去,李相夷的墨发又黑又顺,在单孤刀的掌中倒像一匹绸段,可与剑同舞的绸缎。
郑颢领着他,正要向单孤刀行礼,一双眼睛盯
单孤刀用手背沿着他面容过,勾起李相夷鬓边的碎发,在指尖搓磨,“师弟,你如今当真不讲究。”
李相夷笑了一声,他许久没开口,嗓音沙哑的黏在一起,“师兄,难不成你还要妒嫉一个黄丫。”
单孤刀摇摇晃晃走进殿内,黑色的衮服下摆绣了金龙祥纹,因他脚步不稳而蜿蜒堆叠,扭曲成一条盘桓的蛇,伺机吞没自己的猎物。
他一路走到床榻边,玉阁曾过妃幽居,有一张玉雕成的极宽敞的床榻,本该是手生温,可惜欠缺养护,多年前就失了它温热的调,如今手只有沁入骨髓的寒意。
窗牖外烟火声此起彼伏,照彻天际,玉阁殿内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蔽日锦的阴影笼罩着整间室。
禁中的一切。
他与皇帝说是父子,却没有一日享过人慈孝。他们原本是母亲口中的舅甥,后来舅父成了生父,又成了大熙皇帝失散的同宗,成了摄政王,成了新帝。他行走江湖时不曾在意过这个儿子,登基以来,也不曾过问方多病。
单孤刀从不后悔,但此刻他仍有些失神。
单孤刀干笑一声,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天子衮服随着他动作从玉床边沿落,又被他前行的步子拉扯成一条直线。
李相夷气息凝滞,这个动作似曾相识,像是遗落在旧事里沤烂的花木。
单孤刀进来时,看见的便是李相夷一言不发缩在床的样子,他眼神恍惚,听见人来也纹丝不动。皇帝站在门边看了很久,以为是自己醉后眼神模糊,但再看多久李相夷都仍是一副将死的模样。
――那样亲缘单薄又生阴鸷的人,可也曾抚过谁的发,为谁唱过孺子歌,向谁叮嘱过天寒多加衣,游子早归乡?
两人最后一次相对是天授七年的元夕,那天单孤刀在宴上喝了个烂醉,宴散时禀退了所有人,就连郑颢都只能守在玉阁外侯着,他借着月色撞开玉阁的门,李相夷还未就寝,只枯守着萤灯一点,靠在床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终究击溃莲台上众人参拜的神明,但当真是他这人间帝皇的胜利么?
――这是单孤刀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看似烈火烹油的荣华富贵,实则是牵制方家和天机堂的一锁链,绑在这一家十数口脖颈上。
如一柄被主人丢弃的剑,遗忘在角落里腐烂生锈。
――皇帝接他回来前可有所出?是早夭还是没生下来?
方家在朝中系深远,自然知当今登基五年仍无所出,不得已才认了他这个儿子。方多病不曾亲自问过,但有时仍好奇。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