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要见他,也不问他的近况,后来陈蔓蔓终于明白,沈一江并非全然忘了斯人已逝,只是他们来不及说的话太多、来不及走的路太长,他徒劳地追寻着那些憾事,只能用自欺欺人缓解难以消弭的痛苦。
一年未见,沈一江没什么变化,只是舟车劳顿,有些风尘仆仆。陈蔓蔓说:“没什么事儿,其实不用你专门跑来一趟。”
陈蔓蔓没留在翁洲等他,放下药盒便回了长白山,不想没过半月便收到了沈一江的信,再过了数月,人也到了白霜谷口。
初雪只短暂停留了一夜。沈一江离去后,冬阳从山林间缓缓升起,陈蔓蔓踩着沾了朝的草叶,来到山坡上那小小的坟茔前。陈漙走前同她商量自己葬在哪儿好,陈蔓蔓问他喜欢哪儿,陈漙说喜欢那片能整日晒着太阳的海滩。陈蔓蔓便说,那我会带你去翁洲的。陈漙笑说不行,总不能让他整天看着我的坟,那他怎么过将来的日子?他还那么年轻。
陈蔓蔓呆住了,碰着盒子的手没来由地发,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犹豫地问:“你……不来看看他吗?”
夕阳恰好没入海面,橙红色晚霞在的沙滩上留着淡淡的余。陈蔓蔓趴着窗台上发呆,心想从前陈漙定然喜欢在这沙滩上坐着,在他追寻了一生的温日光中伸展枯藤般孱弱的。沈一江信步归家,鹦鹉在檐下聒噪不止,他们远远地对视一眼,陈漙有许多话想说,却最终一言不发,用那双慵懒暧昧、会笑的眼睛睇着朝他走来的人。沈一江一生的温都缩在这片夕照里,从前他看着父母举案齐眉,后来他看着陈漙等他回家,待这些画面都成旧时残梦,他停留在此便是一种自我折磨。
沈一江的神色僵了一僵,似是避开了一些挣出脑海的痛苦记忆,继而恢复那副有些不好意思的青涩笑容,黑瞳里雾蒙蒙的,像盛了一片的雨夜。他轻声说:“没事……让他好好歇息,养好,我下次再来吧。”
“听邻居说你去舟山找我,抱歉,我那时还在蓬洲。”
“能晒着太阳便好,就在这长白山上不也好么?我是这儿长大的,化作了泥,也该渥着这儿的草木啊。”
他转离去,时光匆匆而过,又是深秋,他走得急,初雪像梦魇一般追在他后。陈蔓蔓只来得及问他要去哪,沈一江说去外,去看看陈漙所说的沙漠上迟迟不肯坠落的夕阳。
陈蔓蔓打开那只木盒,将沈一江的礼物放在石碑前。那是一串东海的明珠,压着一封仅有寥寥数语的信。陈蔓蔓没去看,她想起陈漙走前说的话,猜测信的内容大抵也是相似的。
多年后她偶尔会回忆起这一天,才发觉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沈一江落泪。彼时他也不过二十岁,五官与形都还附着些少年的影子,未曾褪去,却过早地孑然一,被父母与爱人遗弃在这片凉薄的红尘里。他的悲痛无人问津,如化散在灯下的雪,被黑夜悄无声息地吞噬。
他回顾这短暂的一生,不恨折磨自己的母亲,也不恨这片充满痛苦回忆的土地,他爱着苛待他的人间,爱他看过的、没来得及去看的所有风景,唯独讨厌耽误了沈一江一生的自己。
陈漙过世半年后,陈蔓蔓才依着他的嘱托,去翁洲海边看望沈一江。到了那渔村却没见着人,村里的老妇人替他喂着鹦鹉,告诉陈蔓蔓说他已有数月未归,走前只说是要出趟远门,却没说到底去哪儿了。陈蔓蔓把鸟食倒进鹦鹉的小碗里,鹦鹉歪着脑袋叫:“涓儿去哪儿啦?小江,你娘去哪儿啦?”
“这一辈子好短,但好在够苦,就当是我在修功德,”陈漙嬉笑脸,“来生定能早早相遇。对么?”
“明明说太阳落山前就能到家,怎地过了一夜,还没见着人呐。”
沈一江笑了笑,递给她一只木盒,陈蔓蔓接了,听得他语气温柔地说:“陈漙之前说想去蓬莱仙岛看看,却因为我没去成。我借师门任务去蓬洲,给他带了礼物,你能替我交给他吗?”
牵了牵嘴角,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有嘴翕动的力气。沈一江说:“明天再说好不好?”陈漙没再应他,他乖顺地蜷在沈一江怀里,像只畏寒的野猫找到冬夜街巷中唯一温的罅隙,梦着雪霁后的阳光,沉沉地睡了过去。沈一江抬望向雪中孤灯,大红灯笼的光得刺眼,雪风牵扯着干涸的泪渍,眼睛胀痛酸,他恍若未觉,呆呆地望着灯下飞舞的雪片。
陈蔓蔓咬紧了,红着眼睛,直直盯着他。沈一江无奈地笑了,叮嘱她:“天快黑了,你快回去,小心别再崴着脚了。”
陈蔓蔓站在窗边,忍不住扯紧了厚实的帘子,不敢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