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云鬟扯乱”一句,她摘了凤冠,不不顾、毫无眷恋地向后一抛。哗啦一声,珠玉碎了满地,她却连也不回。只有观众为那光闪闪宝石的碎裂倒抽一口凉气――他们要是知商细的珠宝面都是真东西,大概更要心疼。
一进门,比起商细的背影,更先看见一个青年倚坐在桌子上,神采飞扬的在那里说着话,眼睛比的灯泡还亮。尽那人脸上只留着残妆,上也只穿着戏服的白色里衣,可是仅凭那一双眼睛他就能认出,这就是方才台上的那个人,他要找的那个人。不禁觉出一种柳暗花明的惊喜。
“杜七少爷……”薛千山缓缓把这个名号重复一遍,想起那人瞥他的那一眼,面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冲着十九温柔:“知了,多谢十九姑娘。”
薛千山一路寻来,只凭着一不知从何而起的痴劲儿,并未细想,也从未想过他要找的这个角儿还有他捧不起的可能。现在才知,他觊觎的竟是这么有家室有地位的一个名门少爷,凭他一个手里着两个钱的生意人,是万万高攀不起的。
他从戏词之中,懂得赵艳容的悲苦无奈,怨恨愤怒,将那一种心情入血肉,才有了现在戏台上的这一个赵艳容:时而苦笑,时而冷笑,时而疯笑;时而疯癫痴傻,时而清醒凛然。弱女子走投无路,反而迸发出最极致的力量来。傲骨铮铮,宁折不弯,对着强权不公,敢于以命相抗。
薛千山最近正准备插手一些文化方面的事业,因此跟杜家有些往来――虽然不太受待见。对于这个杜七公子,杜明蓊最的侄子,也有所耳闻,知他叛逆,经常不回家,可也想不到他这么叛逆,竟敢背着家里登台唱戏。
等到开箱戏散了场,已经夜深,薛千山熟门熟路地从巷子里的小门绕进戏院后台。撩帘进门,一路不少戏子同他打招呼,他随口应了,不动声色四下里扫视一遍,却没什么收获。到了商细的化妆间前,小来正捧着茶壶候在门口,瞧见是他,招呼了一声薛二爷,便侧容他进去。
等到商细上得台来,台底下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薛千山靠着椅背缓缓回过神,招来一旁候着的伙计,些银钱,要他打听打听,方才唱《宇宙锋》的,是哪位角儿。然而片刻过后那伙计回来交差,却说问遍了后台,也没人知那位究竟是谁。薛千山挥挥手让人下去,望了一阵台上,心里有了新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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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众人来不及心疼,才为了她的烈喝彩,转眼又被带入她的悲哀之中:“哭一声玉皇爷不能得见,玉皇爷呀,你不该将弟子贬落在凡间!”台上人由怒转泣,痛骂过世人心,却无法扭转,犹如梦醒了却无路可走,怎不叫人愁百转,幽怨满怀。
十九听了这问题,仿佛有点失望似的,可是立刻又重新笑起来,要他附耳过来,接着神神秘秘地轻声:“班主不让我们往外说,您知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刚才那位啊,是杜家的七公子,杜探花的亲侄子,杜七少爷。”
为一的!
“怒冲冲我把这云鬟扯乱,气得我咬牙关火上眉尖。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把这些众狂徒斩首在前!”――她孤一人,气势却胜过千军万,怒目视君,连满的珠翠都闪着寒光与杀意。
薛千山目光稍稍跟了那背影一阵就转回来,扶上商细的椅背,同他寒暄几句,又叫随从把准备好的点翠面呈上来。商细眼中一亮,可是也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惊喜,同他客客气气地过了谢,也没什么话可说。――他们两个人的相就是这样的,正宗的逢场作戏。随便闲扯了两句,薛千山嘱咐商细好好休息,便出了门。
然而他也并没有为此就绝了念。人活在世上,就是要有野心。他要是没有这份野心,现在还跟老娘在漏风漏雨的大杂院里窝着呢。
那人眼中的一点晶莹泪意化为宝剑,在薛千山心底划出一血痕,痛极快极。他看过那么多出戏,还是第一回入了戏了。既哀怜她命途坎坷,更敬佩她不惜命敢于直言。
他在生意场上浮沉了太久,见过太多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人,因此更稀罕这一份傲骨与痴意,不似世间所有,正如戏词里说的,是玉皇爷下凡的弟子,总有一天要回到天上的。即便知只是作戏,竟也叫他恍惚之间动了一丝真情。
刀斧悬在颈上,她却乱不惊,接着唱:
戏已到了收场的时候,座儿们却沉浸在那一种淋漓的感情当中,静默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掌声不绝。有人后知后觉地往台上扔彩,打在台上女子的裙摆上,那人却脚步也不滞一下地转下了台。
正巧遇见一张熟脸路过,薛千山笑着招招手:“十九姑娘。”十九拢拢发,摇曳生姿地走过来。薛千山问:“十九姑娘知不知,方才从商老板屋里出来的那一位,是谁呀?”
然而那青年一见了有人进门,却立即闭上了嘴。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便下桌子,从衣架上拿了大衣和围巾,绕开他出了门。轻巧不驯,像只波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