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刘备本来有一丝僵的脸再度活泛起来,立刻重新挂上笑意:“多谢荀令君,正好我中羞涩,那这次就借您的光了。”他让侍从到门口传了句话,过不多时,军士和一名酒肆伙计各提着两个食盒回来。程昱的仆从过来替他收拾,而荀彧早已主动将桌上的文书收回箱子里,拿到一边,刘备的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借来的公文和绳结们都在地上放着。军士打开食盒,取出几碟模样致的菜肴,和碗筷一起分别放在三人的桌案上。
他的语气有些咄咄人,听起来跟“你是不是不愿意请我们吃饭”“你是不是不满现在的空职位”“你是不是不甘心投靠曹司空”没什么两样。荀彧咳了一声,温声:“什么酒肆那么好,连仲德兄都亲口承认,我也想尝尝。刘豫州,我这边事还未理完,多有打扰,今日我请二位。”
荀彧顿了一下,微笑:“你是说沾上了饭菜香味吗?”刘备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说:“不是,我问令君衣服上带的香,像是一种香草。”
这个人没有正事可干的吗?荀彧一边抬看了他一眼,一边同时想起这个人确实没有正事可。这位豫州牧既没有郡国兵,也没有从事属吏,更没有人给他呈阅太守县令递上来的禀事文书……荀彧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一箱公文。
荀彧动了几筷子,和他平时的口味不太一样,有些过于烈霸。看着刘备兴高采烈、程昱眉目舒展的样子,他笑了笑,觉得偶尔吃一次也不错。饭毕,侍从把杯盘撤了下去,奉上茶水点心。三人评论了几句刚才的菜肴,很快就没有话说了,喝完茶又再次各自开始投于公务和打发时间中。
程昱呵呵一笑:“之前去的那家酒肆不错,让门外的军士跑一趟,整治些酒菜回来吧。”
挨到戌时,荀程二人起告辞。刘备将那篇竹简卷了起来,系好丝线,走过来递还给尚书令。荀彧伸手接了过来,刘备忽然说:“荀令君上是什么香?”
刘备略显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自己几乎等于送客的社交辞令居然被全盘照收了。荀彧明白程昱的意思,日已经西斜,如果是在官署,此刻是差不多该和同僚们闲聊一阵,然后收拾东西回家了,但曹司空的指令是要看住刘备,显然两人留到戌时宵禁再走比较好。程昱望着刘备:“怎么,豫州牧不喜欢那家酒肆吗?”
刘备看了看上面标的题目,将竹简拿了起来,无声地说了句:“谢谢。”程昱警觉地回过来看了他们一眼,顿了片刻,想着荀彧办事有数,又低下理自己的事情。荀彧也继续埋工作,但耳朵和眼睛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刘备那边的动静。只见刘备先是将竹简大略从翻到尾,然后重新细看,时不时点个,或者歪一下脑袋,又或是抿起嘴思考,又或是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过了不到一刻钟,他把竹简放在膝,手上又拿起未完成的绳结打了起来,手指翻飞如蝶,灵动得就像变戏法的艺人。
刘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略微拖长声音说了一个“哦”。他或许是在找话题套近乎,或许是纯粹好奇随口一问,但荀彧都不准备告诉他实话,而是收好自己的东西跟程昱一起走了。
然后那个人随手把刚好的小玩意丢在一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两位先生,这枯坐了半日着实辛苦了。咱们弄点什么东西填填肚子?”
荀彧缓缓摇了摇:“衣物都是下人帮我熏的,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香。”
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还是如此。一连来了七天,荀彧借给刘备看的公文从各地发现的祥瑞到呈送进京的贡品,从各太守县令请圣上安请司空安到自自擂、请求觐见述职的奏章,无论什么春蛙秋蝉、饶聒耳的内容,刘备都能读得津津
荀彧朝正在打一个松花色团锦结的刘备招了招手。刘备注意到了荀彧的手势,好奇地略微睁大眼睛,起凑到近前,荀彧默默地把那篇公文推了过去,直到再推就会掉下地的桌案边上。
能息迹静,自得其乐也算是一种本事。荀彧想。尤其是当对方把一篇逐字细读也用不了两刻钟的公文从巳时读到了未时,荀彧简直有些佩服,佩服他能从那些无聊的章句中找乐子,佩服他能忍住不找自己搭话或者再要一些别的东西来看,也佩服他……络子打得还漂亮。
五颜六色的丝绳,往荀彧斜前方一坐,开始打起络子来。
各郡县募兵的数目……这个不行。去年的赋税……这个也不行。春季开垦播种情况……这个也不行。建安二年拟举孝廉名单,附加太守们夸赞捧的言辞……嗯,这个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