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钗翘起角,拎着素还真的行李进了屋。他推开一扇深红木门,里摆着一张木雕架子床,垂着浅黄色的纱帐;床榻上铺着工工整整叠好的红牡丹四件套,床柜上有一个同色系的热水壶。素还真连声谢,却见叶小钗转出了门,拎回一个铜铸的炉,放在床脚。
叶小钗抬眸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到他边,拎起他沉重的行,佝偻着脊背就往村里走。素还真方想喊住他,告诉他一切自己来即可,村长乐呵呵地握住他的手:你让他去吧,他是个汉子,这点重量不成物。
素还真跟在叶小钗后,几次想出声搭话,又顾虑他手中提着东西,不便比划手势,只好吞回腹中。两人沿着土路步行约莫十来分钟,倏然出现一条陡峭下坡泥路,叶小钗手脚并用地爬下去,沾得一黄泥。他站在下面仰望向素还真,比了个简单的手势,意思是“我接着你”,随后张开双臂,肘肌肉线条分明,看上去健壮可靠。
“我姓素。”素还真躬下来,对男孩儿伸出手,“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叶小钗推开院门,方才望不见的房屋一角原是别有天,映入眼中满满当当的油菜花田,此时虽未到盛放时节,仍是大片的青绿。院中有几只饲养的公鸡,见到素还真一溜烟地跑远了。水井旁有一个男孩儿正在吃力地打水,一褪色破旧的冬装,裹得圆圆。见家中来了生人,惊叫一声,小跑到叶小钗后,抓住他的,怯怯探出个脑袋打量素还真,脆生生地问:“爹爹,这是哪位叔叔呀?”
素还真他肉乎乎的小手,说:“是个好名字。”
小孩儿先看了眼叶小钗,待后者颔首才小心翼翼地答:“我叫金少一,多少的少,一二三的一。”
过了大半年,约莫接近元月尾声,各门忙着迎接喜气洋洋的春节,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办公楼也贴上红彤彤的对联福字,显得格外生机。慕少艾找到素还真,为难地解释:上级派了工作,说是要深入人民群众了解人民群众,要与人民一同吃穿一同劳作,搞实事求是的调研报告。正逢农历新年,大伙儿都是有家庭的,不大愿去;你若是不介意,便去农村住上几月,那里有人接应你。
村长:他叫叶小钗,被他老婆家的人寻仇生生地割去,脸也因此落了疤痕。他老婆七年前死了,留下个胖娃娃,也是个可怜人。你别看他长得凶神恶煞,为人是极好的,大伙儿平日受他恩惠,也会互相帮衬。又想起什么似的,:素同志会手语么?他是学过手语,多少能够交。
他背过,右手
素还真本意推诿,一想北京那暂时是回不去,原先一齐工作的同事失业的失业,判刑的判刑,冷冷清清;二来上海那与谈无分居多年,感情破裂得已经找不到遗,也没什么至交好友,何必自找不痛快。便应下慕少艾这桩差事,在除夕的前五天坐上了下乡的汽车。
素还真收拾了行李毫无眷恋地离开了北京,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火车,又坐了三小时颠来簸去的旅途大巴,总算来到南阳市政府。敲开市长办公室,推门一看,四目相对,先是各自震惊,接着摇苦笑,坐办公室的竟是故人慕少艾。两人相识于黑龙江集农场,曾有过一段时间针锋相对,但最终还是握手言和,成了患难知交。素还真递去档案材料,叙述了一番在北京他是如何如何失势,慕少艾听完沉半天,温和地:“你不必担忧,这材料放我这,也不会进你档案。你既然来到南阳,权当散散心,不必太有压力。”便给素还真安排了个秘书长的职务,又分了间单人宿舍给他。
素还真恰巧在知青岁月时学过手语,十来年也未曾淡忘,欣然:“先前还忧心无法与叶先生交谈,如此也放下心了。”
村子名个劳什子,素还真已记不大清,整风貌还是相当原始的状态,看得出村民的生活仍在贫苦与果腹中挣扎。村长是个年过五旬的中年人,肤黢黑,满脸皱纹,手心的老茧得像石。见到素还真时嘴角几乎要咧到耳后,直:党真真是恤咱们人民群众。素还真面上温温地应答,心下抑住想要自嘲的冲动。又听中年人说给他安排了住,正是此人家中——从乡镇办走出一个古铜色肤的男人,发被一张大红色的花布巾裹在脑后,脸上有一狰狞泛红的疤痕,五官却十分清淡,面容平和,长得像二十年代上画报的人。素还真竟是看得有些呆滞,自他离开上海那种风花雪月之地,确确实实未再见过如此长相素雅之人,难免心;回过神来,讪讪地微笑,忙:“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他回北大被关起来写了两个月交代材料,翻来覆去反刍六月长夜他不愿再回看的往事。上级看他表现良好交代态度诚恳,又听他坦白不愿再教师,便仁慈地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带着档案去河南省一个地级市自谋出路,此市名为南阳市。
便如此罢。
晚上天气冷,烧炭和些。他说。又指了指对门虚掩的木门,我的房间就在那。
素还真本不想依赖叶小钗的帮助,多少有些丢人显眼;但顾及自己面干净的衬衣西,一咬牙轻跃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入叶小钗的怀中。男人上萦绕着清新的泥土与汗水味,令他无端地漏了几拍心,生出些久违的莫名情愫。叶小钗把他放下,指了指前方,左侧是红砖墙围起的一幢二层土屋,院子不大,种了一颗高入云天的年老榕树,洒下一地荫凉;右侧则是一圈小湖,大概是人工挖掘,已经浑浊不堪了,水面尽是飘落的枯叶。此应是叶小钗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