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土垢。无后并不知晓他何故多此一举,环卫薪资虽然微薄,但生活还算充裕。直到一如往常他们围坐在桌旁享用过味平平的晚餐,新闻频方进入最后五分钟的倒计时,叶小钗从工服口袋中掏出一个长条形的包装盒放在他面前,低低地说:“给你的。”
无后挑起眉,翻过包装正面,是一只正红色的美宝莲膏。叶小钗没有看他,将残羹剩菜尽数扫进一个不锈钢盆中,一边拾掇一边:“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那个售货员说这个好看,我就买了。”
他一生中收到过无数价值连城的礼物,或出于地位的谄媚敬仰,或出于美貌的贪婪爱慕,任何一件单拎出来便可置换一整幢叶小钗所居住的居民楼。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叶小钗在下班后窘迫地走进百货大楼的彩妆专柜,面对陈列琳琅满目的商品柜台手足无措,在店员或高傲或鄙夷的眼神中买下了这一支价格低廉的口红,并视若珍宝般放进口袋,最终在晚饭结束时分将礼物交递给他。无后打开口红,旋转出膏,在嘴上搽了两圈,他向叶小钗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问:“叶小钗,好看吗?”
叶小钗抱着锅碗瓢盆,认真地点了点,鼻微微地皱起纹路,像一只认真又苦恼的棕熊。
他把膏盖上,凝视着他清澈的眼睛,他的心脏如同泡过水的海绵迅速发涨,撑得腔饱满又疼痛,他终于问出那个萦绕在心的疑惑:“叶小钗,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男人走进厨房,将餐放进水池,里传来哗啦作响的水声。半晌,他走过来,解开上漉漉的围裙搭在椅背。电视还在坚持不懈播报明日后日以及大后日的天气可能,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按下电视的关机键,他说:“我要去一个地方。”
夜已经很深了,空旷的大街上游着宿醉的孤魂野鬼。愈远离城市中心,两边的路灯愈黯淡。浸泡在漆黑中的不远蜿蜒起伏一漫长的山影,五菱宏光面包车劣质散发着一刺鼻的气味,熏得无后昏脑胀。冷白的前灯是郊区里的唯一光源,叶小钗在山脚停下,他打开车门,说:到了。
他记得这个悲痛绝的故地,回访固定在每年八月的收尾,水萤儿的祭日。黑夜中的公墓没有丝毫光亮,漫山矗立的石碑像是一排排多米诺骨牌,死人的沉默震耳聋。他跟在叶小钗后走上石阶,尔后在一座墓碑前停下。墓前空空,叶小钗从包里拿出几个水果摆在地上,石碑上刻着“金少一之墓”五个字,黑白照片上男人的长相和挂在客厅的面孔一模一样,永远年轻,永远英俊。
他看见墓碑上篆刻的时间,于是说:“他是在七年前走的。”
他七年前死的,我却觉得他好像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他从出生起我就没见过他,他和我的妻子生活在遥远的北国。八十年代初全国燃烧着一种南下的激情,香港与新加坡是所有人的圣地。我背着两个行踏上了陌生的土地,这一去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带着妻子的死讯找到我,握着一把手枪抵在我的额上说恨不得杀了我。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他的脸——他已经长这么大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生活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却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他说叶小钗,你知不知我找了你好多年?我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他。倘若心破了一个大,怎么填都是窟窿,怎么补都是缺口,怎么歉疚都是徒劳,那又该如何是好呢?我把他带回家,他嘲笑我怎么活得这么狼狈,我告诉他去边境当兵的时候被割伤了咙,只能提前退役。他最后问我,叶小钗,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住?我不想过颠沛离的生活了。我答应了他。一周后他在过人行天桥的时候砸死在废墟里,政府豆腐渣工程千夫所指赔款却寥寥无几,一条人命明码标价两千块钱,连公墓的一块地都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