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谢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这如何使得。若是单为我一人兴师动众,所费不可赀计,这实在是天大的罪过。我们之间说过的话太多,我已记不得此事了,所以,请陛下也将它忘了吧。”
只是,装痴扮傻岂是谢云的行事作风。见李重茂仍然在满心欢喜似的期待他的回答,谢云迟疑了一下,然后字斟句酌地婉拒:“陛下多虑了。谢某不过适逢其会,如何能贪这从龙之功。”
李重茂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不知为何似乎有所松动,心中哂笑,便把话题绕回来:“这个不忙。不知云大哥可还记得,过去我曾对大哥承诺过,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夺回这帝王宝座,便要让天下五剑尽归于大哥之手。大哥如今若是还需要,我这就传令下去。”
谁知谢云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自己预想中的情景。李重茂今日格外有耐心留在这里同他对峙,虽然笑容微僵,顿了顿还是勉强笑:“云大哥何必与我这般客气?”那声音却略提高了一些,暴了这位刚刚上位的皇帝的确正在大动肝火的事实。
谢云从前便不大耐烦与那些大人物虚与委蛇地应酬,多半把这种无聊差事推给长袖善舞左右玲珑的小人师弟自己溜下山去玩。一连几日被李重茂召来,他之所以今日还肯站在这里被对方想方设法地试探,甚至还愿意按耐住子给这位新帝回上几句客气话,无非是顾念旧情二字罢了。
李重茂果然轻易不肯放过他。谢云默了默,口更是一闷。过去初至东瀛,他虽然曾劝李重茂打起神重振基业,却并非出于私心,想真正去推一把李重茂,把他推回这至尊之位上稳稳坐下,好恳求他给自己赏赐一些金银珠宝、良田美宅,再号令天下都来尊崇他谢云为千古第一剑,让谢云之威名能够留芳万年、长垂不朽。
谢云自觉这一腔心事真是无诉说,颇有些不甘心。
华山上的风比旁的地方更清新自在,山风大作之时,旁铁链随风摇摆的动静依稀在耳畔回响,至于梦中那缥缈虚幻难以捉摸的李忘生,当然不是真的飞升成仙了,不过是因为过去他有时驻足在山上贪看鹤唳松间看得入迷,以至于忘了早课,被某人奉师父之命寻到了苦劝一回,两个人便结伴并肩往太极广场而去——这个某人恰好是李忘生,又只会是李忘生——所以他才会偶尔顺便想到他李忘生那么一小下而已。说起来,谢云已经有一段时日不曾见过李忘生了,无缘无故的,谁有闲情逸致去想那个小人。何况,他也不是非得去华山看看不可,天地广阔,哪里没有好山好水好景致可看呢。
可惜旧情又何尝不是一种旧账。即便李重茂眼中确实出某种程度的关怀,谢云却无比清醒地认知到,对方的的确确又在探寻他的底线。他冷静一想,眼下他姑且还算是一枚功苦劳高的旧棋子,功苦劳高意味着他曾经见过新帝最落魄不堪的样子,因此他虽不至于悄无声息地死去,但又绝没有太多随意索求的余地。当然,他完全可以直来直去地问李重茂讨要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譬如风中的雪,雾中的花,水中的月,得到李重茂几句半真半假的责怪之后,再顺杆而下恰到好地推辞一番,如此,既能成全李重茂高高在上的虚荣心,且又不需要对方真的付出些什么,他谢云在对方心里约摸还能一个脾气又又怪但偏偏很讨他喜欢的好大哥。
谢云越发觉得云里雾里的,到这时他才感觉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李重茂完全看清,心中更是十二万分警惕。两个人谁都不肯退让,也不能退让,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古怪。直到门外的人匆匆来报才打破这种僵局,谢
这些东西从来都与谢云所追求的那个“”毫不相干。如若他真对这些抱有兴趣,早就自己提剑去取来了。若是天下间所有东西都能如他所喜爱的那些名锋宝剑一样,与他心意相通,被他收入中,或许他也就不必这么烦恼了。
实则他的确没什么想要的,只想到江湖上随意走走。这墙重重殿宇闷得人透不过气,令谢云分外怀念云雾缭绕的论剑峰,和那些展翅翱翔于天际的灵鹤。
即便李重茂大手一挥封他个什么国公郡王,再将华山划到他的治下,又能如何?那些鲜衣怒快意江湖的日子如水落花一般早已远去,静虚子记忆里的华山,如今落在谢云眼中,无疑于是一座冷冰冰的死物。因此,虽然当时李重茂对他如此承诺,谢云也不过是糊应了一声了事,并未真正将之放在心上。他当时想着,若是重茂弟能找些事,分散些心神,或许这寄人篱下的日子也能略微好过一点,于是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纵过去也就算了,谁又能料到居然当真会发生眼下这种局面。
生一丝厌倦。对方虽然肯低下段唤他一声云大哥,难他谢云还真能将自己放到皇帝之兄长的位置上拿腔拿调地摆架子不成。年少之时交好,凭的是一腔意气,或是因为共同的习嗜好,或是因为没有其他同游同乐的伙伴,于是顺理成章成了好友,又往往为了这一腔意气坚持一些自以为十分重要的不愿退让,却不知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回得了。待到长大了,各有利益所向,难免渐行渐远。又或许过去敬他爱他、视他若星辰日月的那一位结拜义弟,其实早已在夙夜忧叹如履薄冰的磋磨,与偏隅东瀛孤岛数十年的不得志中死去。
这话说得失礼,谢云念想着换往常,李重茂的耐心到了这时候约莫已经耗尽了,往往总是然变了脸色,板着脸留下一句“大哥也成了不可理喻的朽木”,再气冲冲地将殿内地板踩得连天作响地拂袖而去。只有这种时候,谢云才依稀又能见到一点那个骄纵皇子的影子。谢云在心里盘算了一回,暗想,走了也好,走了他便暂时可以避开这种令人不快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