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剪去留了近十年的长发,染了个白金发色,翌日穿着整套Dior西装,踩着十二厘米的CL高跟鞋风风火火刀枪不入地进了写字楼。
他从前爱他,现在仍然爱他,只是爱像煮沸又冷却的水,逐渐变得平静而寡淡。有时候他看着玉逍遥那张因年岁推移而发腮的面庞,感到一种被时间掌控的恐惧与悲哀——那些在溽热香港发生的烈火激情恍若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他几乎已描摹不出他年轻时英俊朗的轮廓,取而代之的是终日沉迷游戏与香辛料的黑眼圈和面颊醺红。当他坐在玉逍遥的阴上,凝视他起肉浪涟漪的腰腹,他告诉自己,我爱他;当他与玉逍遥接吻时尝到一巴伐利亚白香凝固油脂的味时,他告诉自己,我仍爱他;当他在午夜惊醒,听到旁一阵波澜起伏的呼噜声时,他静静地想:这就是我的爱情,我还是那样爱他。尽他的香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谈无有时觉得命运像在跟人开玩笑,但这种玩笑是人为可控的,并非如刀割斧凿的血肉模糊,而是猫抓狗挠的破小伤,不痛、也不血,但会难过上好一阵子,以至于很久以后回味都感到发麻。他会在夜深人静心情最为阴暗的时刻,庆幸起自己起码比地冥聪明伶俐、高瞻远瞩些——他已经和素还真分居近十五年了,分居后的日子快活得如同神仙。除去那本红封面的证明在茶会上偶尔会变成理直气壮的桎梏,其余一切令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他尤为彻底地认知到爱情是青春的坟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一传世真理。
谈无和素还真相识于六岁,如此算来也是青梅竹,当时两人一齐在知名音乐家八趾麒麟那深造乐,他学的钢琴,素还真学的小提琴。两人天资聪颖,进步神速,八趾麒麟起了撺掇合奏的心思。谈无自是不大愿意,他看见素还真那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就心生一无名怒火:多少带点与生俱来的土气,令他联想起静安寺门口骑三轮卖烙饼的场面。素还真笑地看着他:师弟,你若是拖着,迟早也要来上一遭,师父的脾你也不是不清楚。他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得不承认素还真句句在理,八趾麒麟平日面慈心善,惹火了难免心狠手辣,谁都不想吃不了好果子。便勉强地答应,弹奏起来心不在焉,音符对不上节拍,强弱对不上标号,吃了好几次爆栗子。谈无将这笔帐全算在素还真上,因此更忌恨他了。
时间转眼来到一九六八年,八趾麒麟在某个被梦魇缠的夜晚徒然顿悟:世界局势变化无常,冷战热战一即发,内战外战此消彼长。他匆忙收拾了所有行,告别彼时刚升初一的素还真和谈无,买了一张飞往丹麦的机票至此杳无音讯。
素还真与谈无自上初中后学业加重,无暇重心琴棋书画,因此怅惘半天,又埋于学海之中。两人虽不再纠葛于弦乐之中,但造化弄人,偏偏这么巧合谈无进了初一五班,坐在第三行第三排;偏偏这么巧合素还真也进了初一五班,坐在第三行第四排。开学第一天谈无见到那张没有因年岁渐长改变圆的娃娃脸,脸色铁青,方圆三桌无人敢与他搭话。素还真倒是怡然自得,似乎本没有察觉起因正是自己,慢悠悠地:哎呀,师弟,咱们又见面了。谈无咬着后槽牙,挤出一句话:你不是说要去金陵中学的吗?
素还真狡黠一笑,师弟,这便要你自己去领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