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钗愣了一下,转过看见他。他把塑胶手套搭在不锈钢制的水池旁,以他特有不平衡的别扭姿态朝他慢慢走过来,里的风箱正在卖力生火,发出哼哧工作的证明:“我记得你。前几天,在广场,你也在。”素还真点了点,攥着的拳心出了点汗,他说:“这里太吵了,我们出去说。”于是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玻璃厂,间隔不到一米的距离,热在日照西落的过程中开始升温。他们来到山的平原,青草绿芽,新方发,仍是一片宁静的荒芜。他们站在悬崖边。素还真说:“我捡到了你的东西。”他从后腰的包中拿出照片,用大拇指抹了抹中间挤压的褶皱,伸出手递给他。叶小钗接过相片,那只孤独的眼球盯着相面眨了好几下,随后将它放进了前的口袋。叶小钗说:“谢谢,我找了很久。”素还真说:“它掉在泥地里,这些时日气候不好,我放在家里晾了几天。”叶小钗又了一声谢。
于是他为他展示了另一个世界,建立在一九六五年的废墟上,从湄公河南下,入争莱湾,一艘飘在河面的木舟。时至今日他还能闻见空气中属于雨林的记忆,他说不上那是什么味,只能意象,烂熟的榴梿从枝坠下,水牛蜷卧在岸边排巨大粪便,汗衫被毒辣日光舐过后的油黄。二十一岁的他骨髓里移植进西贡的闷热,之后转移阵地,在他左眼坏死的神经里寄居,伴随他从西贡回到贵州,碾转北京,最后定居在北大荒。他没有把这种痛苦带在边,他们都知这种冥顽的痛苦只能留在西贡,躺在西贡河的游船上,绕着河在东南亚溯游。他和萧竹盈在一九六三年拥有了一个男孩,白白胖胖,面容清秀,没有遗传他的兔。他摸着孩子光的尖,对着萧竹盈笑,他说不出话,只是笑。萧竹盈躺在床上,长发绾在脑后,鬓边的碎发被汗沾在额角,她歪着看着他,她说,小钗你笑起来真好看,你对我多笑笑。他下意识摸了摸上的疤痕,羞赧地
雾笼罩着整个天空,厚不可测,接连的阴雨控了这座小镇,拥堵了夏天的来路。人们都知夏日到来,只是迟迟未降临,无限推迟且徘徊不止。代替的是一种似热未热的躁动,介于短袖和长袖那片布料的温度,在蒸发或保留眼泪和汗水之间。 素还真着浅蓝色的衬衫,长袖挽到肘,衣角扎进黑里。他和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在腰上挂着质的钥匙包,那张照片对折了一半躺在里。顺着山脊向山走去,穿行过荒芜的白桦林,他的布鞋沾满了雨后的泥泞。玻璃厂坐落在山的一角,门口写了五个红红的“达城玻璃厂”,铁门旁趴着一只深黄色的小土狗。他在水潺潺落声、玻璃制品彼此发出的碰撞尖叫中、汗酸腋臭离失所中找到了叶小钗。他穿着蓝色的工人服,短发剃成了寸,双臂套进笨拙的橡胶手套里,左手拿一细水,右手握着汽水瓶子,正在台面上认真冲洗。素还真站在一旁,看他把洗好的玻璃瓶归到一篮塑料筐中,又费力地提起塑料筐,一瘸一拐地将它摞到另一些塑料筐上,他出声:“叶小钗!”
二
他们陷入了一种平和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离开。他们只是注视着天幕中薄如蝉翼的云层,几乎化在烟大雾中,山的景色较为清明,山脚的城镇仍在沉睡。他转过问:“金少一是你的儿子吗?”他们对视了,他几乎可以看清他肤上的每一茸,感受到他呼时鼻息温热的气,他发现在日光下,他的瞳孔是浅棕色的,像钟表店摆放的廉价琥珀,永远无人问津。叶小钗看着他说:“是的。”“他是我儿子的同学。”“他十六岁。”他说他并不心痛,只感到懊悔。他说他死的时候太年轻了。一种责任的破灭,随着他的离去粉碎了。他们都明白那种沉重的实感,与血缘紧密地纽合在一起,从后代出生起已经清算,从此他们的人生轨迹刻上深深的烙印,无法自行解脱,只有死去才能和解。他的目光在他寡瘪的眼下停留,那里遮蔽着一片宽阔无垠的深海,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纪,一团萎靡不振的肉块。
用纱罩了起来;桌边放着两张椅子,形成一个奇异的九十度角,空气中徘徊着红烧肉的味。素续缘蹲坐在客厅的板凳上,拉了一盏昏黄的灯,正在把剥好的蒜扔进脚边的竹筐。他也没抬: “放学烧了点菜,估摸已经凉了,你放锅里温温。”素还真把透的衬衫脱下来,从浴室拿了一条巾围在脖颈,他走到素续缘旁,把手放在他的右肩上,说:“你进去用功,这些我来。”素续缘仍未抬,他着外衣半褪的蒜,在手心里抛了抛,说:“爹,金少一是不是死了?”素还真问:“你认识他?”“谁都认识他,他搞大了欧阳翎的肚子,那天他被抓走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素续缘把蒜丢进篮子里,起走进卧室,房间里亮起属于白炽灯的光热,素还真突然发觉自己正在衰老。他看见耄耋的自己形佝偻,眉发稀疏,伸出一只刻满皱纹、颤颤巍巍的手,蒙住了三十九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