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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钗】抬头见喜

说,一点儿都不好看。他想就停留在此,停留在萧竹盈伸出手抚摸他侧脸的时刻,他的面容没有经历战火的切割,眼眶镶嵌着两粒琥珀,他的人生还有无数种排列组合的可能。他看着自己走出房屋,将萧竹盈和金少一关在门后,所有温情脉脉化作一抔黄土。人们问他在西贡看见了什么,他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苟延残的一只眼睛,出无数银针在他的瞳孔穿刺,企图挖掘蛛丝迹的遗产,他感到脑中连接着眼球的某一分开始剧痛,萎缩的眼出黑色的血。我什么也没看见,他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们在丛林中穿行,上包裹着厚厚的迷彩服,与蚊虫共寝,与猛兽同眠;你在北方可以等待一个夏日的姗姗来迟,在西贡绝无可能,西贡的夏日是长情的。很多人的上长出了痱子,很多人的脸上布满毒虫叮咬的脓包,很多人在他耳边呐喊什么,很多人在哭泣,很多人活着,很多人死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岁月的逝、凶杀和饥饿,美国和苏联。他望见一弯月轮挂在天空,星屑百无聊赖地四漫游,百里无风,万里无云。他们似乎和这些高大笔的热带植物生长在一起。直到某日他们行至雨林腹地,他看见前行的队伍停了下来,众人有序地围成了半圆,静默、鸟啼、虫鸣,哭叫。他看见围在中间的是一方墨黑的沼泽,池沿吞吐着忽大忽小的水泡,和他着相同军服的年轻人面如死灰,腰以下被泥潭咬在口中,像一个残疾人站立在黑土上。年轻人看着前方,他的眼睛没有焦距,眼白胀着无数红血丝,几近爆裂,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只濒死的野兽。直到黑土缓慢吞噬完整,他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在沼泽嚼碎他之前就已经自杀。他们又恢复了原本的行军阵列,死寂蔓延在这支队中,伪装成一个年轻人尚未被抹去存在的模样。自那以后,叶小钗总在梦里看见一条形壮硕的母蛇,它着艳俗的外,在草丛中冶游,植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所行之留下漉漉的水迹。随后它张大裂口朝他扑来,下颚和上颚脱臼成吊诡的一百八十度,粉红色的肉瘤兴奋颤动,滴下颗颗黏腻唾。它把他的颅吞了进去。他们告诉他她就埋在这下面,地面荒凉一片,立着几插针的杂草。他嘶哑着问,这么大一片黄土地,你怎么确认她就在这里?他们说她就在这,无论谁来,他都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她荣归故里。如果你要为她立碑,请交五块钱。萧竹盈倚在窗边看着他,发丝浸染着洗浴后的皂花香,她说,小钗小钗。萧竹盈靠在在他宽厚的背上,手环在他瘦削的腰间,她贴在他耳畔,说,小钗小钗。萧竹盈躺在红木棺材中,额印着一个黑黑的枪,穿着一件未抄家前留下的倒大袖旗袍,盘扣是手的金丝珍珠,颧骨涂着猩红的胭脂,她张开苍白发青的,说,小钗小钗。他被越南撕裂的半张脸开始发热,仿佛按在铁锅用小火细细煎煮,飞过的轰炸机发出肉焦脆的呲啦呲啦,倾斜下无数盐粒般的生锈铁弹,四飞窜的铁片像是溅起的油花,其中一片准无误地扎入他的左眼。他在西贡接受了眼球摘除手术。夜晚,吗啡药效退却的剧痛折磨得他翻来覆去,他听见西贡河安静地淌,水面下的黑鱼正凑在岸边积极地着石上的青苔,他听见二十年前的湄公河涌出清澈的源泉奔向三十年后的印度洋,苏维埃联盟共和国撞击在河床上迸成数块石砾,那个时候他已经魂飞魄散。几经周折他被移送回北京接受治疗,七岁的金少一伸出手抚摸他残存硝烟的左脸,他说,爹爹,好像一幅画。多年后他恍然大悟,苏联美国鼎足而立,北越南越顺势而为,越南在他脸上留下了一张破碎的地图。

        他说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字音从他布满孔咙里挤出来,像在飓风中腾转糊不清。素还真安静地听着,白日的气候飘升又下坠,他从清晨站立至午后两点。他将目光从叶小钗一张一合的嘴移开,投向他后的达城玻璃厂,他看见厂里伫立着两幢摇摇坠的危楼,正在进行最后的拆迁工作。楼穿着一钢索,从这边架到另一边,把朝日切割成两半。一个影模糊的人站在楼一端,缓慢又小心地展开双臂,踏上钢绳。当他挪动至钢索中间,他的影晃了晃,直直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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