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了。
素还真和素续缘坐在餐桌旁吃饭。老式风扇发出吃力的呼声,一只飞蛾卷死在叶片之中,但他们都没有拎走它的尸,打开罩子清理扇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晚饭是素还真的,三菜一汤,份量对他们来说太多,躺在碗底无人问津。素还真看着他,张了张嘴,说:“你想回上海吗?”
素续缘愣住了,在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耳鸣了,新年鞭炮炸开在他脑颅里,绽放的纸屑悬浮在空中没有落地。他这一粒小小的种子,出生在吴侬语的水乡中,在蛮荒的东北扎发芽,他没有听过教堂中庄严肃穆的圣歌,自有记忆起就在金灿灿的麦田里赤飞扬。他把碗筷放在桌上,茫然地问:“可是……为什么?”
他的父亲生着一张英俊的面孔,年轻时周遭连花红柳绿,惹人爱慕;此刻这张英俊的脸浸泡在阴影中,灯光照在他瘦高的颧骨上,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他缓慢地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望你母亲了。”
一只飞蛾扑在没有布罩的白炽灯泡上,发出肢烧焦的爆裂声,灯泡向上旋出一缕黑烟。蛾子掉在桌上的排骨汤里,死了。
他去拜访叶小钗,苔下藏着措辞美的告别,他和他,他们都没有权利去抱怨这种压抑在痛苦之下的断面。叶小钗住在玻璃厂后的一间员工宿舍里,过着朴素且贫穷的日子。厂长很多年前在宿舍旁修了一座虔诚的神龛,以求达城风调雨顺,玻璃厂蒸蒸日上。神龛在六十年代末被砸毁。每次素还真经过此,他都会看见多闻天王右臂抻持慧伞,左手托举珍宝鼠,后飘逸一对绿丝绸帛,全镶嵌彩色珠宝,华丽无双。多闻天王的颅不知踪影,脖颈空空。他突然意识到,原来神佛只可怜悯无妄天灾,却度化不过囹圄人祸。他推开叶小钗的门,里昏黑一片,灰尘四溅,人去楼空,似很久无人拜访。白墙上钉着一幅歪斜模糊的画像,背景血红,看不清人脸。它倏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悚叫,随着铁钉日复一日锈化的进程砸在了地上。
他记得三天前他连此,闷热的雨季又漫长,没有什么风经过,也没有什么花鸟虫鱼。时间好像在此刻静止了,只有不厌其烦造访的阵雨存在它仍在淌的证明。他把滴着水的伞靠在门外。叶小钗正倚在床听收音机,他听见几个混乱闪过的词,苏联和阿富汗,美国和波斯湾,风起云涌变幻莫测。他伸手关掉收音机,把这些与他们爱情无关的东西隔离在房间之外。他们在叶小钗吱呀作响的木床上爱,那张床随着他们激烈的情发出奇妙的怪叫,他们一齐笑了起来。于是他们转移阵地,压榨立在角落的藤椅。他们既不谈论西贡,也不妄言上海,在他们的语言系中,此刻与位置有关的地名灰飞烟灭,与他们的结合飘往极乐。叶小钗的食指过他的眉骨、鼻梁、嘴,顺势来到他的结、锁骨,他说,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他应答他,以拙劣的技巧在他的甬中抽动,这样,那样,他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但他又不明说到底要怎样。过了一会儿,他着气,他的指关节很痛。于是他爱怜地托着他的手,在他突起的指骨上留下一个个缠绵的吻。他说金少一被枪毙那天也是这样痛、萧竹盈被吃掉的那天也是这样痛,比失去左眼的那一天要痛彻百倍、千倍。后来他说不出话,随着甜蜜的壮举翻腾,如同一条脱水的鱼。最后他们躺在叶小钗的床上,平静地呼,放任自己陷入疲惫的沈眠。他在梦中看见一只漆黑的羔羊,它在荒原中时而疾跑,时而慢跑,惊奇的是,无论它行至何,他与它的距离始终是那样近。后来它失去冶游兴致,跪趴在草坪上休憩。圆月被一条云翳切割成两半,它抬起高悬的颅,张开咙预备放声嗥叫——素还真死死地盯着它。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声音。它仰着脖颈,眼角落下一滴清澈的泪。
他躺在落满浮尘的床板上,朽木散发出刺鼻的松油味,几天前他们在这张床上肆的各种腥咸、床单混合的太阳香气和皂角味、叶小钗上腌渍的重中药气味,此刻不复存在,似乎是他们戛然而止又生生不息的爱情比喻。然而痛苦没有结局,在任何一本书上、任何一张纸页上,书写结局的人早已死去。什么也不会发生,永远也不会再发生。已经终结了。他在床点亮了一残烛,在微弱的光亮中,他看见了过去的苦境。他既不落泪,也不狂歌,他只静静地躺着。躺着躺着,多烛光在上幻出一个“抬见喜”,那就快睡去了。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阵雨。黑夜降临不久那个影一定从房间里消失了。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