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他握着手中的拨浪鼓,问自己的父亲:我们还会回到上海吗?素还真想了想,说,我不知。即使是十二年后他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没法回答,北大荒的土腥味已经深深镌刻在他们五分之一的生命里。学生时代,他在礼堂为诗朗诵伴奏钢琴,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巴赫,风采铃偏爱他弹奏哥德堡变奏曲。务农的年岁,他白净细腻的双手染上东北特有黑土的颜色,黝黑、糙、在寒冬忍受冻疮撕咬,伟大的政治运动把他成功改造成光荣农民。他当年可以横跨两个八度的细长手指,如今连一个琴键都挤不进去。偶尔他坐在清风徐徐的人民广场,脑海回莫扎特KV533的旋律,手中抚摸想象出来的琴谱。在这个混乱稽的时代,没有好的坏的之分,只有正确或是错误的分别。他在不合时宜的场所阅读不合时宜的文学作品,在不合时宜的场所弹奏不合时宜的钢琴曲,他在不合时宜的场所为不合时宜的错误赎罪。某日,他在玉米地里辛勤务农,突然听见不远传来牧羊人的歌声。那个人骑在领的老背上,后面跟着一群耄耋将死的歪斜老羊,它们低着,步履蹒跚,肮脏。素还真拦住牧羊人,他问:你是去屠宰场吗?牧羊人垂下眼看他,回答:是的,屠夫今晚会把它们杀好,明日一早把送出去。他目送羊群离去,心口像是燃起一场熊熊大火,炽热的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感到年轻热忱的血开始涌回他的脉搏,正在生机地动。冰凉的深夜,他从床上下来,素续缘还在沉睡,他没有发出声响,穿上布鞋,静静地从大院里走出去。他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原野里奔跑,奔向远散发着红光的屠宰场,他福至心灵地感应到那些羊群正在等待着他。他一口气跑到屠宰场,从砸烂的墙里钻了进去,找到关在铁笼里吭哧吭哧的老羊。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看见它们漆黑浑浊的眼睛里着一汪潭水,晶亮得像清晨在骨朵中的珠。他们一齐在原野里狂奔,羊群发出响彻云霄的嗥叫,一声接一声,振聋发聩如天降轰雷。后来他在梦中也能听见羔羊的尖叫。
素还真捧着叶小钗的脸,他说他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他。即使他们都知这种爱最终会引领他们走向自杀——或是另一种谋杀,即使他们都知这种爱如同一个没有画完的圆圈,即使他们知明日太阳不会照常升起。在这个动迷惘的时代,唯有情爱是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属于他们穷困潦倒的享乐。他们开始接吻。素还真吻他的额、眼角、线,他们躺在素还真的床上,骄阳总算姗姗来迟,透过窗外新绿的枝叶照在他们的躯上,小小的光斑散发出小小的温。他抚摸着叶小钗松垮的左眼,他说他从没去过西贡,但在他的眼中,他看见了一九六五年的漫漫长夜,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时间还在眷恋他们的面容,他们手牵着手入西贡河,就此热切相爱。他说他看见停留在港口尔后飞走的白鸥。叶小钗不让他说话,他趴在素还真的膛上,从床柜里翻出计生办发的避孕套,于是他们开始爱。叶小钗坐在他蓬的阴上,握着他的手探寻自己遍鳞伤的躯,他息着告诉他这伤痕生于几几年,何时何地何因。素还真用更为激烈的碰撞回应他,他喜欢听他压在腔深细细密密的呻,喜欢看他下腰来趴在他的肩,喜欢他睁大右眼看着他,浅棕色的眸子像一颗透光的玻璃珠,时刻满泪水,时刻柔情脉脉。叶小钗低低地重复他的名字,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
他们仰躺在风卷残云后的床单上,疲惫地相拥在一起。素还真闻到空气中弥留的汗酸和味,或许还有蒸发的泪水,这些质组成了他发生在一九七八年平淡庸俗的爱回忆,亦无天崩地裂,亦无死生契阔,亦无海誓山盟,他们只是在凭吊。他说他会记住这个时刻,永永远远,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他说他离死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们没有再谈论死亡,生者的禁忌是探讨一个清晰又模糊的概念。屋外传来青蛙发情的鸣叫,雨夜降至,感官即将变得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接吻,继续着未完的、疲力尽的交媾。
昏暗中,他听见叶小钗充满爱的沙哑嗓音,亲密依偎在他的耳畔,他说,素还真,素还真,素还真。